洞庭湖的八月,水涨得漫过了老渔民的记忆。楚王马殷的楼船在这片浩瀚里,也不过是一片稍大的叶子。他此行巡视边境归来,六十岁的身体在甲板上站得笔直,蟒袍被湖风吹得猎猎作响。
“大王,进舱歇歇吧,天色不对。”老船工周大眯着眼望天边那抹诡异的青灰色。
马殷没动。他望着这片他统治了二十年的水域,想起的却是四十年前,自己还是个木匠时第一次见到的洞庭——那时水清得能看见荇藻摇曳,像极了故乡许州那条如今只存在于梦中的小河。
突然,船身猛地一倾。
不是风先来,是水先立了起来。平静的湖面骤然拱起一道三丈高的水墙,墨绿色的浪脊上翻涌着白沫,仿佛水下有巨物翻身。紧接着风才到,不是“吹”来,是像一堵无形的墙拍在脸上,桅杆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护驾!”亲兵统领嘶喊着扑过来。
马殷被搀扶着退向舱门,就在转身刹那,他看见了——
波峰浪谷之间,影影绰绰浮现出无数人影。
最前面是一排武夫,披着残破的甲胄,手中戈戟锈迹斑斑,却保持着冲锋的姿势。他们的脸泡得肿胀模糊,但马殷认得那些甲胄的制式:二十年前,潭州城下,他下令强攻,三千死士就是这样消失在护城河的漩涡里。
武夫身后,浮现文官模样的人影。他们手捧笏板,官袍的下摆在水流中散开如血。马殷闭了闭眼——那是五年前“科场案”中被牵连流放的十几位学士,后来有消息说,他们的船在湘江翻沉。
更远处,还有捧着碗碟、提着灯笼的仆役模样的人影,穿着红红绿绿的衣裳,在浑浊的水中忽隐忽现。马殷想不起他们具体是谁了,只记得初定长沙时,为震慑豪强,他默许部将“借”了几户不肯归附的人家……
“蛟龙!是蛟龙索命啊!”
不知谁先喊出来,整条船顿时炸开。亲兵们还算镇定,那些侍女、乐工已瘫软在地。有人开始把随身玉佩、银壶往水里扔,试图“买路”。绸缎、瓷器、铜钱,雨点般落水,瞬间被浊浪吞没。
风更狂了,船像片枯叶被抛起又砸下。主桅“咔嚓”裂开一道口子。
“不够!龙王嫌不够!”一个巫师模样的随从爬到马殷脚边,额头磕得鲜血直流,“大王,得……得献活人!姬妾,对,姬妾——”
几道惊恐的目光投向船舱。那里有三位跟随马殷多年的侍妾,最年轻的才十七岁,是辰州士绅献上的女儿,会弹一手好阮咸。
马殷突然笑了。
那笑声在风暴中微弱,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他推开搀扶的亲兵,踉跄着走到船舷边,双手死死抓住湿冷的栏杆,指节泛白。
“都停下。”他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风声,“谁再往水里扔一件东西,本王先把他扔下去。”
周大愣住了:“大王,这风……”
“你看清楚!”马殷指着那些随波沉浮的幻影,“他们要真是蛟龙水怪,会穿我楚军的铠甲?会捧我楚国的笏板?”
所有人都僵住了,怔怔望向水中。的确,那些影子虽扭曲可怖,却透着诡异的熟息——那戈戟的制式、那官袍的纹样、甚至仆役手中的灯笼罩子,都是楚国境内常见的样式。
马殷转过身,背对狂风浊浪,面对一船面无人色的臣属侍从:
“二十年前,我马殷从许州一个木匠起兵,历经七十二战,才有今日这荆楚之地。这水里站的——”他猛地回身,蟒袖挥向湖面,“不是妖,不是怪,是我马殷这二十年欠下的债!”
“攻城时死的兵,是不是我下的令?是。科场案流放的官,是不是我批的卷?是。那些家破人亡的,是不是因我马家军入城?也是。”他每说一句,脸色就苍白一分,腰却挺得更直,“今日这风,这浪,这些影子,是来讨债的。债主姓名、家住何方、何时结下的仇——我可能记不全了,但这债,我认。”
他解开腰间玉带,上面镶着七颗南海明珠,价值连城。“但你们记住,”玉带“扑通”入水,“要偿债,用我马殷自己的东西偿。扔别人的财物算什么?献别人的性命又算什么?”
他一件件摘下身上配饰:玉珏、金印、鎏金匕首……每扔一件,风浪似乎就弱一分。最后他摘下王冠,那顶他受封楚王时戴上的九旒冕。
“大王不可!”周大扑上来抱住他的手臂。
马殷摇摇头,还是把王冠举到船舷边。冕旒上的玉珠在狂风中叮当作响,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在他出门做学徒前,用碎布给他缝的一顶小帽。那时她说:“殷儿,将来富贵了,别忘了这顶帽子怎么来的。”
王冠沉入水中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风,毫无征兆地停了。
不是渐渐平息,是像被一只巨手突然按住。狂舞的湖水缓缓躺平,露出满地狼藉的甲板。乌云散开一道缝隙,夕阳的金光如利剑刺下,照亮了渐渐消散的幻影——那些武夫、文吏、仆役,在金光中变得透明,最后化作缕缕水汽,升腾消散。
湖面平静如镜,仿佛刚才的滔天巨浪只是一场集体癔症。只有折断的桅杆、散落的物品、每个人湿透的衣裳,证明那一个时辰的真实。
回程的路上,楼船行得很慢。马殷一直站在船尾,望着那片重归平静的水域。周大默默为他披上干衣,低声问:“大王,那些……究竟是什么?”
马殷沉默很久,久到周大以为他不会回答。
“是我忘记的代价。”老人最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人往上爬,脚下总会踩到东西。有的看得见,有的看不见。看得见的,修座庙、立块碑,就算还了。看不见的,它们就在暗处积着,等一个起风的日子,全都浮上来,让你看个清楚。”
此后五年,马殷像变了个人。
他轻徭薄赋,将三成军费转作治水修堤;重新审理旧案,为“科场案”幸存者平反;甚至在每年清明,都会在洞庭湖边简单祭奠,不立碑,不题字,只洒一杯酒,说一句“我记得”。
有人说楚王老了,心软了。只有周大这些近身人才知道,大王夜里常惊醒,披衣坐在窗前,望着黑暗中的湖面方向。但再没有那夜的惊惧,只是静静的,像在聆听什么遥远的声音。
马殷逝世前那个春天,洞庭湖罕见地开了满湖的荷花。他最后一次乘船游湖,经过当年遇险的宜春江口时,让船停下。
正是黄昏,湖面铺满金色。没有风,没有浪,只有荷花在夕照中轻轻摇曳。
“周大,”垂暮的楚王忽然开口,“你说,那些影子……真的散了吗?”
老船公不知如何回答。
马殷却自己笑了,笑容里有种奇特的释然:“散了也好,没散也罢。重要的是,从那天起,我能看着这片水了。”他顿了顿,“人能看着自己欠下的东西不躲,大概……就算还了一半吧。”
当晚,楚王在梦中安然离世,手中握着一枚普通的木匠墨斗——那是他离家时,唯一从许州带出来的东西。
后世史载:楚武穆王马殷治楚二十三年,晚年仁政频施,楚地仓廪充实。唯洞庭遇险之事,不见于正史,独野笔流传。
都说洞庭水深千尺,不及人世恩怨长。其实真正深的从来不是水,是人一路走来,在身后拖出的那道影子——由每一个被辜负的人、每一次不得已的选择、每一句来不及的道歉交织而成。它平日隐在日光下,却在某些起风的时刻,突然立起来,让你看清它的全貌。
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相邻推荐:穿越黄油后主动做爱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99西游记 前文明牢舰的日常 逆贼竟是我自己 大奉后宫人 啪啪代操 不相爱就无法离开的房间 名侦探柯南的H游戏 一指禅 以为只是虚拟游戏的我,被迫永远留在了这里 九阳圣体:开局绑定冰山师尊 火影交流万倍返还,我爽到极致! 和师父大人同修的第一百零八年 神女衔玉而生,三国大佬争疯了 恩雅的堕落花嫁修业 战锤:从失落世界开始 仙剑 绑架的千金小姐居然是个抖M贱婢,处女逼当场潮吹求开苞,跪舔绑匪鸡巴自愿当母狗,献金献逼怀野种 偷窥系统?我观想万仙!证道成尊 在诸天万界成为臭名昭着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