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市的晨雾总带着股潮湿的煤烟味,像被雨水泡软的旧报纸,沉甸甸地贴在百福巷的青石板路上。宗政?凌晨三点半就醒了,窗外的天还是墨蓝色,只有巷口那盏昏黄的路灯,在雾里晕出一圈模糊的光。她摸黑穿上藏青色的对襟衫,指尖划过衣襟上外婆绣的山茶花纹,那针脚细密得像茶根上的纹路,是二十年前外婆亲手缝的,如今边角已经磨得发毛,却依旧带着股淡淡的皂角香。
推开房门时,铜环碰撞木门的“当啷”声,在空荡的巷子里撞出三两个回音,又被厚重的雾水咽了回去。灶房里的黑铁锅已经凉透,宗政?蹲下身,从灶膛边的竹筐里拿出松木柴,一根根码进去。火柴擦燃的瞬间,橙红色的火苗窜起,舔着锅底的锈迹,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幅晃动的皮影戏。她往锅里添了井水,水碰到热锅底,发出“滋啦”的轻响,随后便渐渐归于平静,只剩下火苗“噼啪”啃噬木柴的声音。
等水冒泡时,她从柜台下的樟木箱里取出一块老普洱,茶饼上裹着的棉纸已经泛黄,边角卷着毛边。这是外婆留下的存货,已经存了十五年,拆开纸时,一股陈香扑面而来,混着樟木的香气,在空气里慢慢散开。她用茶刀小心翼翼地撬下一块,投入壶中,沸水冲下去的瞬间,茶叶在壶里翻滚,茶汤渐渐变成深褐色,像融化的琥珀。
“宗老板,来壶头道茶!”
粗哑的嗓门刺破雾气,李伯拄着枣木拐杖出现在门口,藏青色的对襟褂子沾着露水,袖口磨出的毛边在晨光里泛着白。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要先把拐杖稳稳地扎进青石板路的缝隙里,再挪动脚步,裤脚扫过地面,带起细小的水花。身后跟着个穿卡其布工装的年轻人,背着半旧的帆布包,裤脚沾着泥点,眼神里带着点局促的打量——是刚从监狱出来的李伯儿子李建军,三年前因替人顶罪入狱,昨天刚拿到减刑通知。
宗政?把醒木往八仙桌上一拍,“啪”的一声脆响,惊飞了屋檐下躲雾的麻雀,它们扑棱着翅膀,消失在晨雾里。“李伯您这脚程,比巷口卖早点的王婶还快。建军也来了?快坐,刚沏的普洱,还热乎着。”她转身从柜台下摸出个粗陶碗,碗沿缺了个小口,是李伯常年用的那只,内壁结着厚厚的茶垢,像圈深褐色的年轮,指尖摸上去,能感觉到凹凸不平的质感。
李建军局促地坐在长条凳上,帆布包放在腿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包带,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监狱里的水泥灰。他看了眼墙上挂着的茶根醒木——那是宗政?用李伯泡了三年的茶根压成的,深褐色的木头上布满细密的孔洞,像老人手背的皱纹,上面用红漆刻着“平安”二字,笔画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茶渣,在晨雾里泛着暗哑的光。
“宗老板,这醒木……”李建军的声音有点沙哑,像是长时间没怎么说话,喉咙里像卡着砂纸,“我爸说,是用他泡了三年的茶根做的?”
宗政?给他们倒茶,茶汤注入粗陶碗的“哗哗”声里,她点了点头:“你爸当年天天来泡老茶,说茶根越泡越香,人越活越明白。后来你出事,他把那些茶根攒着,装在个铁皮盒子里,每天都要拿出来晒晒太阳,说要压成醒木,等你出来那天,给你说段《茶根人生》。”
李伯“哼”了一声,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汁沾在他花白的胡茬上,像挂了层霜。“这小子,当年要是有茶根一半的韧劲,也不会脑子一热替人顶罪。”他抬手敲了敲桌角的醒木,“啪”的一声,震得桌上的茶碗都颤了颤,溅出几滴茶汤,落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印记,“今天叫你过来,是让你听听当年的事,别总把自己当个罪人。”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急促而沉重,像是有人在拼命奔跑。个高的身影撞开晨雾——是当年拉着李建军顶罪的狱友老周,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左臂空荡荡的,袖口用别针别着,针脚歪歪扭扭,脸上一道浅疤从眉骨划到下颌,在晨光里泛着淡红色。他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油汪汪的纸渗着香气,走到桌前把纸包一放,里面是刚出锅的糖火烧,还冒着热气,烫得他手指不停搓着裤腿。
“李伯,宗老板,建军。”老周的声音很低,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怕惊扰了什么,“我听巷口的张大爷说建军出来了,就买了点糖火烧,刚出锅的,还热乎。”
李伯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拐杖往地上一顿,“笃”的一声,震起几点泥星子,落在老周的裤脚上。“你来干什么?当年要不是你拉着建军替人顶罪,他能坐三年牢?现在还有脸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花白的头发也跟着颤。
老周的脸瞬间涨红,像被煮熟的虾子,左手攥得发白,指节泛着青紫色,空荡荡的袖口在风里晃了晃,露出里面磨破的衬里。“李伯,当年的事是我不对,但我也是没办法——我妈得了肺癌,急需钱做手术。那伙人说只要建军顶罪,就给我妈交医药费。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像蚊子哼哼,“这三年在里面,我天天都在后悔,夜里一闭眼,就看见建军被警察带走的样子。”
宗政?把另一碗茶推到老周面前,茶汤在碗里晃出细小的涟漪,映着老周泛红的眼睛。“老周,先喝口茶暖暖身子。当年的事,建军心里有数,你也别太自责。”她拿起茶根醒木,在手里掂了掂,木头的重量带着岁月的沉实,“这醒木是用李伯的茶根做的,茶根这东西,泡得越久越有味道,人呐,犯了错不可怕,怕的是一辈子泡在悔恨里,成了没味的白开水。”
李建军突然站起来,帆布包“咚”地砸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是本泛黄的笔记本,封面上写着“狱中日记”,纸页已经卷边,还有个用麻绳系着的小布包,里面是他在监狱里用茶根雕的小菩萨,眉眼间有点笨拙的虔诚,菩萨的衣褶里还嵌着细小的茶渣。“爸,老周哥,当年的事不怪他,是我自己愿意的。”他的声音有点激动,眼眶泛红,泪水在里面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我知道老周哥是为了救他妈,换成我,我也会这么做。再说,当年那伙人找的是我,老周哥只是……只是帮我传了句话。”
李伯愣住了,手里的茶碗停在半空,雾气在他老花镜的镜片上结了层薄霜,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抬手擦了擦镜片,再看向李建军时,眼神里满是复杂——有心疼,有愤怒,还有点释然。晨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茶馆的木窗棂,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落在那本狱中日记上,照亮了扉页上的字:“茶根泡三遍,苦水就淡了;人活一辈子,错了就改,别让心里的苦水腌透了自己。”
就在这时,巷口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茶馆门口,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油光锃亮的脸——是拆迁办的赵主任,穿着熨帖的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手里夹着个黑色的公文包,身后跟着两个穿黑西装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站在车旁,像两尊冷冰冰的石像。
赵主任迈着方步走进茶馆,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笃笃”响,打破了茶馆里刚刚缓和的气氛。“宗老板,好久不见。”他皮笑肉不笑地坐在八仙桌旁,公文包往桌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茶碗又颤了颤,“今天来,是想和你谈谈茶馆拆迁的事。开发商给出的条件很优厚,三倍赔偿,还能优先选新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宗政?手里的茶壶顿了一下,热水溅在桌上,烫出个浅褐色的印子,像块小小的胎记。“赵主任,这茶馆我开了二十年,百福巷的老主顾都在这喝茶,我不能搬。”她把茶壶放在灶台上,火苗已经小了下去,锅里的茶汤泛着细小的泡沫,“再说,这房子是我外婆传下来的,房梁上还刻着她的名字,有感情了。”
“感情不能当饭吃啊,宗老板。”赵主任从公文包里掏出份合同,推到宗政?面前,纸张在桌上滑出“刺啦”的声音,“你看,这是赔偿明细,只要你签字,明天就能拿到钱。这百福巷迟早要拆,你何必顶着不走呢?”他的手指在合同上敲了敲,指甲盖泛着青白色,“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开发商的脾气可不好,到时候强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李伯突然把醒木往桌上一拍,“啪”的一声,吓得赵主任身后的两个年轻人往前跨了一步,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赵主任,你这话说的什么意思?强买强卖啊?这茶馆是宗老板的根,你说拆就拆?”他拄着拐杖站起来,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害怕,是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着,“我告诉你,我们这些老主顾,都站在宗老板这边!你要是敢拆,我们就躺在茶馆门口,看你们怎么推!”
陈老也合上了鸟笼,画眉在里面“扑棱”着翅膀,发出焦躁的叫声。“赵主任,这百福巷的房子,大多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不是你说拆就能拆的。再说,开发商给的那点赔偿,够买个厕所吗?”他推了推老花镜,镜片反射着窗外的阳光,晃得赵主任眯起了眼,“我们已经联名给区里写了信,要求保留百福巷的老建筑,你还是回去吧,别在这白费口舌。”
赵主任的脸沉了下来,像乌云密布的天空,手指攥成了拳,指节泛白,咯咯作响。“你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突然提高了嗓门,声音尖利得像刮玻璃,“我实话告诉你们,下周推土机就会开进百福巷,到时候不管你们签不签字,这茶馆都得拆!”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往前站了站,摆出要动手的架势,茶馆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下棋的老人们停了手,手里的棋子捏得紧紧的,学生们也吓得缩到了角落,眼睛里满是惊恐。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个爽朗的声音:“哟,赵主任这是在欺负人啊?”
众人回头,只见个穿藏蓝色中山装的老人走了进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发油固定着,手里拎着个藤条篮,里面装着刚买的新鲜蔬菜,还沾着泥土。是刚从乡下回来的老中医张大夫,以前总在茶馆里给人免费看病,和宗政?是老相识。他走到赵主任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像在看个不懂事的孩子。
“赵主任,我记得你小时候总跟着你妈来这茶馆喝茶,那时候你才到我腰这么高,抱着个粗陶碗喝得满脸都是茶渍,还哭着闹着要吃我带的糖糕。”张大夫的声音里带着点调侃,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怎么,现在长大了,当了个小主任,就忘了这茶馆的情分了?忘了你妈当年没钱看病,是宗老板的外婆垫的医药费?”
赵主任的脸一下子红了,像被人当众揭了短,耳朵尖都烧了起来。“张大夫,我……我也是按规定办事。”他的声音弱了下去,没了刚才的嚣张,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张大夫的眼睛。
“规定?规定也得讲人情吧?”张大夫把藤条篮放在桌上,里面的西红柿滚了出来,在桌上转了个圈,“这茶馆是百福巷的魂,拆了它,百福巷就不是百福巷了。你要是敢拆,我就去区里找你爸评理,你爸当年可是这茶馆的常客,最喜欢喝宗老板泡的普洱,还说这茶馆是他的半个家。”
赵主任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像被扎破的气球。他爸是区里的退休老干部,最看重人情世故,要是知道他强拆茶馆,肯定饶不了他,说不定还会把他的工作给撸了。“张大夫,我……我再和开发商商量商量。”他拿起公文包,狼狈地往门口走,脚步都有些踉跄,“宗老板,你也再考虑考虑,有什么条件可以提,咱们好商量。”
看着赵主任的车消失在巷口,茶馆里的人都松了口气,下棋的老人重新摆起了棋子,学生们也敢从角落里走出来,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刚才的事。李伯把醒木往桌上一拍,“好!张大夫这几句话,比我的醒木还管用!”
张大夫笑了笑,拿起桌上的粗陶碗,给自己倒了碗茶,茶汤醇厚,入口回甘。“我也就是碰上个巧,知道他爸的脾气。不过这拆迁的事,估计没这么容易完,开发商肯定还会来闹,你们得有个心理准备。”他喝了口茶,眉头突然皱了起来,“对了,我刚才在巷口看到几个陌生的人,鬼鬼祟祟地盯着茶馆,像是开发商派来的,你们最近多注意点。”
宗政?点了点头,心里泛起一丝不安。她走到窗边,看着巷口晨雾散尽的方向,阳光已经把青石板路晒得发亮,远处传来卖早点的王婶的吆喝声,还有自行车铃铛的“叮铃”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可平静之下,却像是藏着汹涌的暗流。“不管他们来多少次,这茶馆我都不会搬。”她的眼神很坚定,像淬了火的钢,“这是我外婆的心血,也是百福巷老人们的念想,我不能让它毁在我手里。”
中午的时候,茶馆里的人渐渐少了,老主顾们都回家吃饭了,只剩下几个学生还在角落里写作业,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响。宗政?坐在柜台后,翻看着账本,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是二十年来茶馆的收支明细,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是外婆传下来的习惯。突然,她的手指顿了一下,在一页记着“茶根醒木,成本5元”的字迹旁,发现了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因为年代久远,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她凑近了看,才认出是外婆的字迹:“茶根里藏着老周的情,别让孩子知道。”
宗政?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想起老周早上空荡荡的左臂,想起李伯说过老周替李建军顶罪的事,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她转身从柜台下摸出个旧木盒,盒子是紫檀木的,表面已经包浆,带着温润的光泽。里面装着外婆留下的东西——几张老照片,照片里的外婆穿着旗袍,笑得温婉,一枚铜制的顶针,上面还残留着丝线的痕迹,还有个用蓝布包着的小本子。
她打开小本子,里面是外婆的日记,字迹娟秀,记着茶馆里的日常琐事,“今日李伯来喝茶,说儿子最近学业进步,很是开心”“王婶送了把青菜,炒了吃很香甜”……翻到最后几页,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纸条,是张欠条,上面写着:“今借到宗秀莲(宗政?外婆)5000元,用于母亲手术费,借款人:周大海(老周的本名),2019年3月15日。”
原来当年老周母亲做手术的钱,是外婆借给他的。宗政?的眼眶有点发热,泪水在里面打转。她想起外婆生前总说“茶根虽苦,泡透了就甜了”,原来外婆早就知道老周的难处,却从来没说过,甚至还帮他瞒着所有人。可老周的左臂是怎么没的?和当年那伙人有关吗?一连串的疑问在她心里冒了出来。
“宗老板,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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