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末,丹江江面上不知何时弥漫开一层薄薄的雾气,视野渐昏,只能看清二十余丈内的景物。水声、风声,都显得朦胧起来。
卢三郎带着二十几个平日相熟的脚夫兄弟,等在码头栈桥边,旁边还有县尉派来维持秩序的兵士。长安来的上官下了死命令,让他们在此等候接运一批“长安紧急调拨的平价粮”,务必办好。脚夫们搓着手,既兴奋又焦急地眺望着雾霭沉沉的江面。
“乔阿兄,这粮……真能从长安来?莫不是糊弄俺们吧?”一个年轻脚夫忍不住小声问。
卢三郎心里也打鼓,但想起方才日粮仓前那雷霆手段,又觉得或许真有转机,他啐了一口:“这可是长安来的上官给我等的活计,还能有假?等着!有了这批粮,家里的崽子们就不用天天喝野菜糊糊了!”
“来了!船来了!”不知谁眼尖,喊了一嗓子。
众人精神一振,踮脚望去。只见迷蒙的雾气中,逐渐显现出船只的轮廓,一艘,两艘,三艘……影影绰绰,竟有不下十余艘大船的影子,正缓缓向着码头方向驶来,看那吃水深度,显然载满了货物。
“真有粮船!”
“老天开眼!长安的粮到了!”
“太好了!终于有平价粮吃了!”
脚夫们瞬间沸腾了,多日的期盼化作狂喜,许多人激动地眼眶发红,互相拍打着肩膀。码头上其他闻讯赶来、或路过观望的百姓,也看到了雾中连片的船影,顿时奔走相告。
“看见没?好多粮船!”
“朝廷运粮来了!丰阳有救了!”
“明日!最迟明日,定能买上平价粮了!”
码头上,黑压压的人群引颈翘首,望着江心。当那几艘吃水颇深的漕船缓缓破开水雾,桅杆的轮廓在天光下越来越清晰时,人群中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欢呼。
许多人嘴唇颤抖着,眼眶已然红了。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抬手用袖子不住地擦拭眼角,那滚热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不知是谁先高高举起了手,朝着江心奋力挥动,紧接着,码头上便扬起了一片手臂的森林,男女老幼,都在用尽全力向那些船只、向船头上挺立的身影致意。
船渐行渐近,已能看清甲板上持刀肃立的军士。见到岸边这如潮的欢迎,军士们的面容依旧沉毅,却也有不少人微微颔首,或是将手高高举起,以沉默而庄重的方式,回应着这片土地上饱受饥馑之苦的父老乡亲。
消息比江风更快,不到半个时辰,便传遍了丰阳城的大街小巷。尽管雾气笼罩,视线不清,但“十余艘长安粮船已到码头”的消息,如同一剂强心针,让饱受饥饿与高价粮折磨的百姓心中,燃起了实实在在的希望。陈家粮仓的阴霾似乎被冲淡了些,无数人开始盘算着家中仅剩的铜板,翘首期盼天明开市。
码头上,卢三郎和脚夫们摩拳擦掌,准备卸货。兵士们也稍稍放松了神情。只有那厚重的、湿冷的雾气,无声无息地包裹着一切,也将那一片连舷的船影,掩盖得更加朦胧难辨。
江风穿过雾气,带来深秋的寒意,也带来隐约的、不同于寻常货船吃水的、细微而规律的声响。
官府告示明确公布了陈家部分粮食霉变、仓廪查封的消息,同时严令全城粮商,必须即刻以平价售粮。
令人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是,昨日还与其他粮商同气连枝的刘记粮行,第一个响应,不仅大开仓门,挂出了鲜明的平价木牌,刘掌柜更是亲自站在店前,对着围观的百姓作揖,口称“往日糊涂,今奉官府明令,平价售粮,以赎前愆”。
有了刘记带头,加上“长安官粮已到码头”的消息一夜传遍全城,人心已定,其他中小粮商最后的观望和侥幸也彻底破灭。他们不傻,陈家倒了,刘家“反正”了,官粮“充足”了,再捂着粮食,只能是死路一条。一时间,各家粮行争先恐后地开仓挂牌,粮价应声而落,恢复到了往年的平常水平。
百姓蜂拥而至,尽管队伍排得很长,但看着那实实在在低下去的粮价,看着粮行伙计不敢缺斤短两的恭敬模样,人人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真切的笑容。笼罩丰阳数月之久的饥饿阴云和高价恐慌,似乎终于被这一阵从码头(尽管可能是虚假的)吹来的“平价”之风,开始驱散。
县衙后堂内,裴玄素听罢各方回报,沉吟片刻,对冯泰与玄乔都尉道:“粮价暂且压住,民心算是稳了几分。那刘掌柜是个识时务的,他既低了头,余下那些小鱼小虾,便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冯泰点头,眼中精光一闪:“陈润之倒是块硬骨头,至今不肯吐口。不过,骨头越硬,撬开之后动静越大。陈家这棵大树一倒,剩下的猢狲,自然知道该往哪里散。”
“嗯。”裴玄素指尖轻叩桌面,思忖道:“码头那出‘戏’,还得接着唱下去。后续便用查封的陈家存粮,充作‘长安新粮’,陆续运至码头卸货。手脚做得干净些,莫让搬运的脚夫看出破绽。”
侍立一旁的乔都尉抱拳沉声:“末将领命。”旋即转身出去安排。
一直静听的玄阳子此时缓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街市上虽仍显稀疏、却已恢复些往来人气的景象,捋须道:“市面暂安,不过是扬汤止沸。那污秽之气的根源未断,百姓身体里的隐患未除。粮价事小,找到源头,拔除病根,保一方真正安宁,才是你我此行的本分。”
恰是此时,衙役来报,说有三名农人模样的汉子在外求见。裴玄素心中微动,出面一看,那为首之人,竟是自己舅舅府中的管事,身后跟着的,亦是府中熟识的仆役。
不待他细问,县衙门外又是一阵马蹄与车轮声。只见一行人马护着一辆青篷马车停稳,车帘一掀,黄文定利落地跃下车来,风尘仆仆,目光与裴玄素一触,颔首示意。
原来,黄文定早已奉命暗中查访刘县令与地方粮商勾连之事,只是蛛丝马迹尚未完全厘清,未及收网。却不料裴玄素这边雷厉风行,竟已抢先一步,将局面捅破。
中堂之上,黄文定将所查获的几封密信、数本暗账摊于刘县令面前。铁证如山,刘县令面如金纸,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颓然瘫坐于地,对罪状供认不讳,当堂画押。随即被摘去官帽,除去官服,打入大牢,静候刑部复核发落。
众人转回后堂,黄文定屏退左右,这才按捺不住,望向裴玄素问道:“玄儿,此处并无外人,你且与我细细说说,此番破局,究竟如何着手,又是怎样步步为营的?”
裴玄素便从东门外惊现僵尸、与师父玄阳子联手诛邪开始,到最终迫使全城粮价应声而落,原原本本,向黄文定道来。
黄文定凝神倾听,指尖在膝上无声轻叩,待裴玄素说完,他静默片刻,眼中光芒闪动,终是抬手重重一拍裴玄素的肩头,感慨道:“好!有胆有识,更难得是思虑周详,步步为营。于无声处听惊雷,于僵局中开生面。玄儿,此事你办得漂亮!”
裴玄素坦然道:“其实官仓的僵尸是师父用傀儡灵假扮,先前查验的邪粮,是让乔都尉带人迷晕了官仓守卫,连夜造了两个假仓,粮食也是动过手脚的,鸡自然不肯食用。至于丹江上的运粮船,不过是找丰阳船帮借的船,稍作修改外貌,运的是官仓存粮,先驶至江上再折返码头,借助我师父用法力生成的大雾,演的一场假戏罢了。”
他话锋一转,面露忧色,“只是这般只能治标,过几日百姓便会知晓长安并未运粮。”
“你且放心。”黄文定摆手道,“长安已下令各州府调粮支援,丹江中的水鬼也已被国师弟子净尘消灭,不出五日,真粮便会抵达丰阳。”
众人闻言,脸上皆露出欣慰之色。黄文定略一沉吟,又问:“玄儿,那刘家……又是如何令其屈服的?”
裴玄素道:“刘家情形反倒简单。刘掌柜此人胆小惜命,惯会看风使舵,多年来受陈家压制,只得依附求存。我开门见山告诉他,只要他肯将家中存粮平价粜与百姓,过往与陈家勾结、贩卖霉粮乃至私藏邪粮等事,皆可暂不追究。不仅如此,日后朝廷若与本地私商有合作,优先考虑刘家,并可许他部分漕运之利。”
他顿了顿,继续道:“起初刘掌柜尚在犹豫。恰在此时,他家中管事仓皇来报,说‘长安的运粮船’已至码头。消息传来,他最后一点侥幸也荡然无存。局势如此,便由不得他愿意不愿意了。”
黄文定听罢,眼中赞赏之意更浓,抚掌叹道:“恩威并施,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玄儿,你此番岂止是破局,直是料敌机先,操弄人心于股掌之间了!”
一旁的冯泰也笑着接口:“黄给事所言极是。裴郎君不仅胆识过人,更是谋定后动,聪慧绝伦。冯某此番,说白了就是按着裴郎君的方略步步施行。您瞧,不到三日工夫,丰阳这岌岌可危的粮价困局,竟真的解了!冯某是真心佩服!”
正说话间,衙役引着一人步入后堂。众人抬眼望去,但见来人身形挺拔,头戴一顶青篾斗笠,手中持着一柄锡杖,杖首铜环四枚,随步履轻轻相击,发出清泠微响。
待他在堂中站定,抬手徐徐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约莫三十上下的面庞,双目澄明,颔下生着浓密的络腮须,虽着僧衣,却自有一股不羁之气。黄文定一见,当即上前一步,向众人介绍道:“诸位,这位便是当今国师座下首徒,净尘法师。”
净尘法师单手立掌于胸前,眼帘微垂,道了一声清越的佛号:
“阿弥陀佛。”
随即,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堂中诸人,声音沉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贫僧方才接到上津急报——彼处郊野,再现飞天夜叉伤人,已有数十士兵罹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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