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一的卯时三刻,易华院的晨露尚未被初阳蒸干。老槐树的枝桠间,几只麻雀正叽叽喳喳地啄食着昨夜遗落的槐花。
林姝玥刚将一碟新拌的槐花蜜端上早膳桌,便见前院的小厮阿福气喘吁吁地撞开垂花门,腰间的铜铃在晨雾中晃出细碎的声响。
“谢大人!夫人!”阿福的声音带着未散的睡意和惊惶,“大理寺……大理寺传来急报,说……说西市‘听风楼’出了人命!”
正在给苏桃桃盛粥的谢砚舟握勺的手微顿,抬眸时眼底的温煦已敛作寒星:“何时的事?”
“刚接到报官,说是卯时初刻,听风楼的杂役去后院倒夜香,发现茅厕旁的枯井里漂着个人!”
阿福抹了把额头的汗,“陈主簿让小的赶紧来请大人和夫人,说那死者……看着有些蹊跷。”
林姝玥放下蜜碟,与谢砚舟对视一眼。她见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那是先前查案时留下的旧伤,每逢心绪起伏便会隐隐作痛。
遂不动声色地将一盅温热的参茶推到他面前,沉声道:“我去取牛皮包,你喝完参茶再走。”
“我没事。”谢砚舟将参茶推回,起身时已披上墨色官袍,“桃桃,你今日让春兰陪着,别去暖棚了,廊下晒晒太阳便好。妄言呢?”
“在呢在呢!”箫妄言叼着半块未吃完的糖糕从东厢房窜出来,腰间还挂着柄镶玉的匕首,“冰块脸,姝玥,我刚听见动静,可是来案子了?听风楼?那地儿我熟啊,上个月还在那儿听了回《霸王别姬》!”
“熟就好,”谢砚舟系上玉带,语速加快,“路上跟我说说听风楼的底细。阿福,备马,让库房把验尸所需的皂角水、银针、磁片都装上马车。”
林姝玥已换好素色劲装,身旁戴着的牛皮包从耳房出来。包里铜钩、竹尺、柳眉刀等物碰撞出清越的声响,在晨光中透着一股冷冽的专业气息。
她路过廊下时,苏桃桃扶着廊柱轻声道:“姐姐万事小心,我让厨房炖了菌菇汤,等你们回来暖身子。”
“知道了,快回去坐着。”林姝玥回头一笑,脚步却未停。
三匹快马踏着晨霜冲出易华院,马蹄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雀群。谢砚舟在马背上侧头看向林姝玥:“阿福说死者‘蹊跷’,你可有预判?”
“不好说。”林姝玥紧了紧马缰,鬓边碎发被风吹得扬起,“若只是寻常溺亡,陈主簿不会特意请我。怕就怕……”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街角尚未收摊的馄饨担子,“怕不是溺水那么简单。”
箫妄言策马跟上,压低声音道:“听风楼是西市最有名的茶楼,兼营评书杂剧。楼主姓苏,叫苏曼娘,是个三十多岁的寡妇,据说早年在教坊司待过,手腕极厉害。楼里常有三教九流的人出入,上个月还有个秀才在那儿跟人争座儿,打断了两根肋骨呢!”
“死者身份查明了吗?”谢砚舟问。
“还没,报案的说那人浑身泡得发胀,脸都看不清了。”阿福在后面插话,“不过……不过听杂役说,从井里捞人时,看见死者手里攥着张纸。”
“纸?”林姝玥蹙眉,“枯井里泡了一夜,纸竟没烂?”
“说是用油布包着的,泡得透湿,字却还能辨认。”阿福挠了挠头,“陈主簿让小的先回来报信,那纸已封存在听风楼的账房了。”
说话间,三匹快马已到西市街口。晨雾中,“听风楼”三个烫金大字在朱漆门楣上若隐若现。楼前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被衙役拦在丈许之外。
大理寺的捕快们正用白石灰在院角的枯井旁画着圈,井沿湿漉漉的,沾着几缕暗褐色的污渍。
陈主簿见谢砚舟等人下马,连忙迎上来,脸色煞白:“大人,夫人,您可来了!这事儿……邪门得很!”
枯井位于听风楼后院的西北角,井口用青石板半掩着,此刻已被挪开。一股混杂着腐臭和井水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林姝玥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从牛皮包里取出一片薄荷锭含在口中。
“死者已被抬到柴房了,”陈主簿指着井边湿漉漉的泥地,“就是从这儿捞上来的。杂役王三今早倒夜香时,看见井里漂着团黑乎乎的东西,还以为是死猫死狗,拿长竹竿一挑,才发现是个人!”
谢砚舟蹲下身,指尖蹭了蹭井沿的暗褐色污渍,凑到鼻尖闻了闻:“不是血,是铁锈混着淤泥。井里的水多久没换了?”
“听苏楼主说,这井早就废了,三年前就打了新井,这口枯井平时都拿石板盖着,不知怎么就被人撬开了。”
陈主簿递过一块油布,“这是从死者手里掰下来的,您看看。”
油布上裹着半张宣纸,虽被水泡得发皱,墨色却未晕开。上面是半首七言绝句,字迹娟秀中透着几分凌厉:
“寒潭月影碎琼瑶,
独钓江雪夜萧萧。
……”
后两句被水渍浸得模糊不清,纸的右下角却染着一小片深褐色的痕迹,不像墨,倒像是干涸的血。
“这诗……”箫妄言凑过来看了看,“好像在哪见过?”
林姝玥却没说话,她已掀开柴房的草帘。柴房中央的木板上,躺着一具浑身湿透的男尸。
死者身着月白色锦袍,虽被水泡得浮肿,仍能看出衣料质地考究。他的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下颌线透着几分清俊。
“死者男性,约二十七八岁,身高五尺八寸左右。”林姝玥戴上薄纱手套,指尖轻轻拂过死者浮肿的眼睑,“陈主簿,取清水来,先把脸上的污泥冲干净。”
两名衙役端来铜盆,林姝玥用棉巾蘸着温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死者的面部。
污泥褪去,露出一张颇为熟悉的脸——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只是此刻唇色乌青,双目圆睁,瞳孔涣散,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惊愕。
“是他?!”箫妄言失声叫道,“西市绸缎庄的少东家,赵文轩!”
谢砚舟闻言,目光一凝:“赵文轩?上月不是刚娶了苏楼主的妹妹顾如眉吗?”
“正是!”陈主簿连连点头,“我说看着眼熟呢!赵少东家上个月还在听风楼大摆喜酒,怎么就……”
林姝玥没有接话,她的指尖正划过死者的脖颈。那里有一圈极淡的青紫色勒痕,不仔细看,会被误认为是溺水所致的淤痕。
她又翻开死者的眼皮,用银针探了探瞳孔:“角膜浑浊,瞳孔散大固定,眼结膜下有针尖状出血——初步看,是窒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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