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和三姐”这个开头,像是从某个旧梦里抽出的线头,轻轻一扯,就牵出一段灰扑扑却又闪着碎光的往事。
七七是小妹,三姐是第三个女儿,中间还隔着二哥、四弟、五妹,像一排被风吹得歪歪扭扭的蒜苗,挤在皖南那座漏雨的土墙屋里。
三姐被送走那天,是清明后的第三个辰日。天刚麻麻亮,母亲就把她仅有的两件碎花褂子叠好,塞进一只褪色的红塑料网兜。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锅里的火光忽明忽暗,照得他颧骨下的阴影像两口干涸的井。三姐没哭,只是用指甲反复掐自己手背的茧——那是冬天帮母亲剁猪菜留下的。她不敢哭,因为母亲昨夜已提前哭过一场,哭到一半又拿抹布捂住嘴,把声音堵回喉咙里,生怕让“主家”听见。
“主家”就是二堂哥。其实按辈分算,他已是“堂叔”——村里人把“堂”字喊得含糊,便都随了孩子叫“哥”。他在县城的粮油站当会计,新娶了老婆,生了个半夜总啼哭的男婴。需要人洗尿布、熬米汤、把屎把尿,更需要一个“自家人”——知根知底、工钱便宜、能随时打发回山的“亲戚”。于是三姐像一袋新磨的糙米,被父母用“帮忙”的名义扛下山,再倒进别人的仓。
七七那年才七岁,踩着一双大她三岁的布鞋,啪嗒啪嗒追到村口。她看见三姐坐在二堂哥的“永久”牌后座上,一只脚悬空,一只脚努力踩住锈迹斑斑的横杠。晨雾把三姐的辫子漂成两尾灰白的鱼,一晃就不见了。雾里也飘着她最后留给七七的话——“别跟来,回头我给你带糖纸。”
糖纸没等来,等来的是腊月里二堂哥托人捎回的一包旧衣:一件腈纶毛衣、一条膝盖磨得发亮的裤子,还有三姐过年穿回家的灯芯绒外套。母亲抖开外套,发现左边口袋缝死了,拆开一看,是两张皱巴巴的一块钱,一张折成燕子,一张折成小船。母亲把两张钱贴在胸口,突然弯下腰,像被抽掉脊梁的稻草人,发出一种奇怪的、带着水音的呜咽。七七站在灶台边,手里还攥着三姐用粉笔头给她画过的小人,小人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咧到耳根的笑嘴。
后来七七偷偷跑到县城。她扒在粮油站后窗,看见三姐蹲在井台边,用棒槌捶打一件成人尺寸的的确良衬衫。井水溅起来,落在她脸上,像一场不会停的小雨。三姐瘦了很多,辫子只剩一把毛茸茸的尾梢。婴儿在屋里哭,二堂哥的老婆隔着竹帘骂:“死丫头,水这么凉,想冻死我儿子?”三姐就加快动作,棒槌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钝而脆的声响,像远处山里放的小炮——七七忽然想起去年正月,三姐带她上山捡松果,捡到一半山背后“砰”地炸开采石场的炮声,三姐一把捂住她耳朵,自己的耳朵却被震得通红。
再后来,三姐跑过一次。她带着一张汽车票根和半包发霉的饼干,沿着铁路往家走。走到第三座隧道时,被二堂哥骑自行车追上。二堂哥没打她,只是把她带回县城,锁在堆放花生壳的库房里,三天后让她在全村人面前“认个错”。那天正逢七月半,祠堂门口烧纸钱,火堆被风卷得老高,像一堵会走路的墙。三姐跪在火堆前,额头抵着青石板,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到斑驳的砖墙上,影子被拉得极长,几乎要挣断脖子飞出去。七七躲在人群里,看见三姐的辫梢散开了,像一条黑蛇,软软地伏在尘埃里。
三姐最终没再跑。她十九岁那年,二堂哥把她说给粮油站守仓库的老瘸子——一个比她大十六岁的男人,说是“报恩”,抵了三年工钱。出嫁前夜,三姐被允许回家拿“嫁妆”。她走进柴房,把小时候和七七一起藏过玻璃珠的墙缝抠开,摸出三颗早已褪色的珠子,塞进七七手心。那夜没有月亮,只有风把晒在竹竿上的芥菜叶吹得哗啦啦响,像一场仓促的雨。七七想问“姐,你恨不恨”,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只觉喉咙里塞着一块烧红的炭。三姐倒是笑了,笑纹从嘴角一直拖到耳根,像当年粉笔小人被补上了眼睛——可那眼睛太深,黑得照不出人影。
很多年后,七七离开村子,到更远的江边城市读师范。临行前,她收到一个皱巴巴的包裹:里面是一沓各式各样的糖纸,印着“上海”“大桥”“熊猫”,还有一张纸条,字迹歪斜——
“答应你的,齐了。别回来。”
纸条没落款,但七七认得:那是三姐用左手写的。当年被锁在库房时,三姐用右手砸门,砸得指关节骨头外翻,后来右手就握不住笔了。
如今七七每次路过旧货摊,看到有人卖“永久”牌自行车残件,总会想起那个清晨:雾像一条不肯上岸的船,三姐的辫子像两尾鱼,游着游着就游没了。她也会想起自己一直欠三姐一句道歉——那年如果拽住三姐的衣角不放,如果大声哭出来,如果父母少收二堂哥那二十斤菜籽油……可所有的“如果”最终都化成一个画面:三姐跪在火堆前,影子被风撕得粉碎,像无数只黑鸟,扑棱棱飞向再也回不去的山岭。
三姐开始“穿得好吃得香”,是七七上三年级那年。
最先变的是衣裳。
春末的一天,三姐突然穿了一件湖蓝色的确良衬衫回来,领口缝着一溜白色机绣的“琵琶扣”,风一吹,扣穗就轻轻扫她锁骨,像只试探的猫。那颜色太亮,亮得村口那棵老槐都映出一层水影。孩子们追着看,三姐把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新洗的皮肤——以前割猪草留下的疤,被阳光一照,反倒像故意镶上去的花边。她给七七解释:“主家”的老婆嫌颜色老气,折价卖给她的;可七七后来偷听到母亲对邻居咬耳朵:“粮油站这次发‘福利’,整疋布,人家先让她裁。”
接着是吃的。
端午,三姐提回一只红色塑料桶,里面晃着半桶冻成冰碴的“带鱼段”,每段都有小孩巴掌宽。母亲把鱼冲了井水,银亮的皮在缸里闪成一把碎刀。那天灶房没停火,油滋啦一声,整条巷子都飘着葱蒜和鱼皮焦糖的味。七七蹲在灶门前添柴,看三姐用长筷子翻鱼,袖口滑上去,露出一截新添的“上海牌”手表——钢链贴着腕骨,冷光像一尾小鱼。三姐趁母亲转身,迅速掰下一截鱼腹刺少的部位,吹两下,塞进七七嘴里,小声说:“慢点,别让五妹看见。”那口鱼肉在舌尖上化开,咸、鲜、还有一点点冰碴的甜,七七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海浪托高,又轻轻放回陆地。
再往后,好吃的变得像变戏法:
中秋前是广式月饼,油纸包着,印着“莲蓉”两个红字,掰开时莲蓉能拉出金丝;腊月里是一整条“红肠”,外衣皱巴巴的,却裹着整粒胡椒,切成薄片后,肥瘦相间像琥珀里嵌了黑芝麻;正月里则是一铁盒“奶油曲奇”,盒盖上是外国娃娃,掀开后黄油味冲得人脸都酥了。每次三姐回家,都用旧报纸把食物裹成方方正正的“礼物”,母亲接过时手会不明显地抖,好像那是一枚随时会炸的炮仗。夜里,母亲把吃剩的碎渣倒进粗瓷碗,拌上米饭,让弟妹们排着队一人一口,轮到自己时,她把碗沿转过去,舔最上面那层看不见的油气,动作轻得像猫擦窗。
比吃的更稀罕的是书。
第一本书是《十万个为什么》第二册,淡黄封面,边角打着卷。三姐把它从蓝布包里掏出来时,像捧一块热豆腐,指尖来回倒腾。她告诉七七:“粮油站副站长的闺女升初中,旧书贱卖,两毛钱一斤,我拣了四本。”夜里,姐妹俩缩在柴房,把书摊在松柴上,借月光辨字。松脂味混着油墨味,像把森林搬进脑子。七七第一次知道“海水为什么是蓝的”,读完后,她抬头看三截瓦缝里的夜空,觉得天真远,远得可以把所有“为什么”都扔进去,还能听见回声。
后来书越来越多:
《小灵通漫游未来》《上下五千年》《少年文艺》《故事会》……最轰动的是一本缺封面的《西游记》连环画,被村小老师借去,在教师办公室传了一圈,回来时针线订脚都开了。三姐用透明胶把书脊粘成一条亮闪闪的河,河面映出她低着的睫毛——那一刻,七七突然明白:书把三姐悄悄划到了另一条岸,岸上的人说话、走路、抬眉,都和村里人不一样。
三姐开始把书“借”给七七读,期限是一个月。
她会在书末页画铅笔勾:读到哪,就在哪画一道小门。下次回家,她检查小门有没有被推开——如果推得够远,她就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剥开,把糖塞进七七嘴里,再用糖纸折一枚小船,放进水瓢,看它在水纹里打转。糖纸里层印着“上海”两个字,三姐说那就是“远处”。七七含着糖,不敢张嘴,怕“远处”从牙缝飞走。
村里风言风语也跟着长。
有人说三姐“攀了高枝”,有人说她“拿工钱换脸面”,更难听的,说她“给瘸子当小”。风刮到母亲耳边,母亲把晒衣竿摔得震天响,却一句回嘴也没有。夜里,七七看见母亲对着煤油灯数钱,把一张张毛票压平,再塞进一只掉了瓷的“万紫千红”铁盒。她知道,那里面躺着三姐的“体面”——一半换成弟妹的学费,一半攒成二哥说亲要的“三转一响”。
只有七七知道,三姐的“体面”背后,还有别的东西。
一个暴雨夜,三姐提前回家,雨衣里裹着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脱下雨衣时,左臂湿了一大片——雨布破了。七七摸到她手肘内侧,有一道新鲜的伤,像被什么钝器狠狠擦过。三姐轻描淡写:“搬油桶,铁箍脱了。”她笑得像往常一样,可灯影里,那笑像被雨水泡过的日历,皱得发软。那一夜,姐妹俩挤在一张床上,外头雷轰隆隆滚过屋脊,三姐突然把脸埋进七七肩窝,声音轻得像断掉的灯芯:“保尔说,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可生命到底怎么过,才算宝贵?”雷声太大,七七假装没听见,却感觉有滚烫的东西顺着自己锁骨往下淌,一路烧出一条暗河。
第二天清早,三姐又变回那个“光鲜”的三姐:
头发用“海鸥”发胶抿得服服帖帖,皮鞋擦得能照见槐叶;网兜里装着给五妹的“数字饼干”、给二哥的“大前门”香烟,还有给母亲的一包“痛经宝”冲剂。她站在门口,逆光里像一张被过度漂白的照片,边缘随时会碎。临出门,她回头冲七七眨了下眼——那眼神穿过院坝、穿过竹林、穿过整个皖南潮湿的雾,最后轻轻落在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上:书被放在七七枕头底下,翻开的一页,用蓝色圆珠笔划着一句话——
“钢是在烈火和急剧冷却里锻炼出来的,所以才能坚硬,什么也不怕。”
很多年后,七七在城市图书馆做管理员。
每当有人借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都会下意识摩挲左臂内侧——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疤,像一条白色的小河,把两个世界悄悄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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