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的木门还虚掩着,寒风裹着残雪从缝隙里钻进来,在厢房里打了个旋,卷起青石板上散落的药渣,连白诗言昨夜忘在炕边的绣帕都被卷得贴在墙角。听风兽庞大的身躯挤进门时,带起的气流让烛台余烬簌簌落在地上,它琥珀色的瞳仁缓缓扫过空荡荡的屋子,墨泯常坐的地方,还留着半块啃剩的兽骨,骨头上的肉丝早被风吹得冻干;白诗言叠得整齐的薄毯,被风掀得耷拉在炕沿,边角沾着的雪粒正慢慢融化,在布面上晕开细小的湿痕;连火盆里的灰烬都还带着点未散的余温,可那两道总让它觉得安心的气息,却半点也寻不见了。
“呜——”听风兽低低吟了一声,巨大的头颅在屋里转了圈,鼻尖贴着地面急促翕动。它先是嗅出墨泯袖口残留的“寒月霜”冷香,那是短匕淬毒后特有的清冽气息,又顺着炕沿找到了白诗言留下的味道,是她随身带的金疮药混着清霖草的淡苦香气。两道气息在院门口缠在一起,像两条无形的丝线,一路往山下延伸。听风兽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呼噜声,粗壮的尾巴扫过满地积雪,连嵌在石缝里的金疮药瓷瓶都被带得翻滚,瓶身撞在石阶上发出“叮当”轻响,可它没半分停留,踏着积雪踏出深深的蹄印,义无反顾地朝着山路追去。
断云崖的积雪在晨光里慢慢融化,细流顺着石阶缝隙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头顶掠过的飞鸟影子。墨泯扶着白诗言走在前面,指尖轻轻按在她手肘处,那里还留着守灵窟内被藤蔓划伤的淡红痕迹,生怕她走得急了扯到伤口。花凝玉提着裙摆紧随其后,银鼠披风的系带早松了,搭在臂弯里像团蓬松的雪,靛蓝短打的后背已洇出深色的汗痕,连鬓边的碎发都被汗水黏在脸颊上,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三人刚转过半山腰的弯道,迎面而来的风突然变了味,崖顶那种裹挟着冰碴的寒凉像被瞬间截断,取而代之的是股潮湿的暖意,黏糊糊地糊在人脸上,连呼吸都带着夏末未散的暑气。白诗言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月白裙摆早被汗水浸得贴在腿上,布料裹着皮肤又闷又痒,她忍不住扯了扯衣领,语气里满是无奈:“怎么突然这么热?明明在崖顶还冻得缩脖子,这才走了半个时辰,浑身都快被汗浸透了,跟掉进蒸笼似的。”
花凝玉也松了银鼠披风的系带,把蓬松的披风叠成小块塞进随身布包,露出里面绣着兰草的淡蓝内搭。她抬手捋了捋鬓边黏在脸颊的碎发,后背的靛蓝短打已洇出深色汗痕,连指尖都沾了些潮气:“苍梧山地势怪,山顶常年飘雪,山腰却四季如春,到了山脚更是夏意浓。咱们再走半个时辰,怕是连内搭都得换薄的,我早让车夫在马车里备了素色薄衫,到时候换件衣服能舒服些,还带了冰镇的酸梅汤,正好解解暑。”
墨泯没接话,脚步却悄然放慢,握着玄铁剑的手紧了紧,目光像扫网似的掠过周围的树林。断云崖到山脚的路虽不算偏僻,却因湿热的气候藏着不少隐患,腐叶下的青苔滑得能让人摔跟头,石缝里还可能藏着带毒的蛇虫,尤其是这种闷热天,毒虫更爱往人多的地方凑。她指尖轻轻碰了碰白诗言的手肘,那里还留着守灵窟内被藤蔓划伤的淡红痕迹,声音压得低而稳:“脚下小心些,前面石阶长了不少青苔,别踩滑了。”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轰隆”一声闷响,像是有巨石从山坡上滚下来,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连脚边水洼里的倒影都碎成了涟漪。
花凝玉脸色瞬间变了,下意识把白诗言往自己身后拉,手臂紧紧护着女儿的肩膀,指尖攥得发白:“什么声音?莫不是山里的落石?还是……还是有野兽下来了?”她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连呼吸都放轻了,眼底满是紧张,这荒山野岭的,若是真遇到凶兽,她们三个手无寸铁,连反抗的余地都少。
白诗言被母亲护在怀里,心脏“咚咚”跳得飞快,她刚要探头往身后看,就见一道青黑色巨影从树林里窜了出来,足有两丈多高的身躯撞断了好几棵小树,碗口粗的树干像麦秆似的被拦腰折断,断枝落叶砸在地上发出“噼啪”声响,溅起不少泥土。
“是听风兽!”白诗言惊呼一声,下意识就要往前冲,却被花凝玉死死拽住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言儿你别冲动!”花凝玉的声音带着颤抖,却仍把女儿护得严实,目光紧紧盯着听风兽,“这凶兽在断云崖的凶名谁没听过?你忘了守灵窟外它撕咬岩石的模样了?当时它一爪子就把青石抓出五道深痕,连玄铁都能轻易划开,你现在过去,万一它伤了你怎么办?快往后退!”
墨泯从始至终没松过玄铁剑,此刻却只是将剑鞘随意垂在身侧,脚步虽仍下意识护在白诗言身前,眼神里的警惕却肉眼可见地淡了,早在听风兽从树林里窜出来的瞬间,她就看清了对方的姿态:没有竖起的鬃毛,没有前爪刨地的攻击预备动作,连那对标志性的獠牙,都刻意收了些锋芒,连断角上干结的血痂都透着股“赶路匆忙”的狼狈,显然没带敌意。
她甚至能看到听风兽颈间的鬃毛沾着些枯树叶和草屑,蹄子上还沾着断云崖特有的青石板碎屑,显然是一路追着她们下来的。墨泯别开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鞘上的纹路,连呼吸都恢复了平稳,这凶兽虽模样骇人,却从不会主动伤害她们,没必要一直紧绷着神经。
果然,听风兽没往前扑,反而在原地顿了顿,庞大的身躯微微低伏,像是在刻意放低姿态。它琥珀色的瞳仁先扫了眼白诗言,随即就转向墨泯,鼻尖急促地翕动着,显然是在确认她身上“寒月霜”的冷香,连垂在身侧的尾巴都轻轻晃了晃,扫开脚边的落叶,没敢发出太大动静。
过了片刻,听风兽才迈着沉重的步子凑过来,蹄子踩在石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震得周围的落叶都在颤动,却在离墨泯两步远的地方稳稳停下,它显然记得墨泯之前的严厉,不敢靠得太近。紧接着,听风兽突然低下头,用断角轻轻蹭了蹭墨泯的袖口,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了什么,喉咙里还发出“呼噜呼噜”的轻响,连最骇人的獠牙都刻意藏进唇间,只露出半截白森森的尖,眼神软下来,满是讨好地望着墨泯,显然是在示好。
墨泯被它蹭得袖口微微晃动,却只是皱了皱眉,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了那截断角,语气平淡得没什么情绪:“别蹭我,你鬃毛上全是草屑。”她刻意别过脸,不去看听风兽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只抬手拍了拍白诗言的肩膀,“我们走,再耽误下去,天黑前赶不到山脚了。”
“娘,它不会伤害我们的!”白诗言轻轻推开母亲的手,挣开束缚后快步走到听风兽脚边。凶兽立刻俯下身,庞大的头颅轻轻蹭了蹭她的膝盖,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喉咙里还发出“呼噜呼噜”的轻响,活像只讨喜的巨型犬。白诗言笑着摸了摸它颈间的鬃毛,粗硬的外层毛下藏着细软的绒毛,带着凶兽独有的温热,连鬃毛下皮肤的轻微颤动都能清晰感觉到:“你看,它多乖,之前在断云崖黑风口,风大得能把人吹倒,是它用身子挡在我们前面,帮我们挡了大半寒风,我们才能顺利往上走。”
花凝玉愣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实在无法将眼前这只温顺的巨兽,和传说中撕碎过三位长老的听风兽联系在一起,尤其是看到凶兽小心翼翼用头蹭白诗言手背,连外翻的獠牙都乖乖收了些,生怕划伤她的模样,更是觉得不可思议。她咽了口唾沫,试探着往前挪了半步,可刚对上听风兽抬起来的眼睛,又慌忙退了回去,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忌惮:“它……它真的不会伤人?可以前都说,这凶兽见人就咬,连长老靠近都未能幸免。”
“那是因为没人愿意跟它好好相处。”白诗言蹲下身,指尖轻轻挠了挠听风兽的下巴,凶兽舒服地眯起眼睛,尾巴在地上轻轻扫来扫去,卷起不少落叶,“它只是看起来凶,其实特别通人性。”
墨泯走到白诗言身边,语气里满是疑惑:“它怎么会跟着我们下来?离开断云崖时,我特意去西跨院看过,当时它还趴在门槛后啃兽骨,尾巴圈着那块没吃完的骨头,怎么会突然追上来?”
“呜——”听风兽像是听懂了她的话,抬头望了望墨泯,尾巴轻轻缠上了她的手腕,毛茸茸的尾尖还蹭了蹭她的手背,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墨泯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它的独角,指尖触到冰凉坚硬的触感时,眉头又皱了起来,语气里多了几分严肃:“听风兽,我们要回紫彦城了,断云崖才是你的归宿。这里有你熟悉的雾,有你爱吃的新鲜兽骨,还有能让你自由奔跑的平台,跟着我们只会受苦,紫彦城都是普通人,他们见了你这样的巨兽会害怕,说不定还会拿棍子、弓箭赶你,你明白吗?”
可无论她怎么说,听风兽都不肯松开尾巴。墨泯试着往前走两步,凶兽就亦步亦趋地跟着,蹄子踩在石板上的声响与三人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像个甩不掉的影子;她故意加快脚步,想把它甩开,听风兽却只是加快蹄子的频率,始终跟在她身后三尺远的地方,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墨泯停下脚步,语气沉了下来,握着玄铁剑的手微微抬了抬,剑鞘泛着冷光:“听风兽,我再说最后一次,回断云崖去。你留在这只会给我们添麻烦,也会让自己陷入危险,若是执意跟着……”她没把话说完,可眼神里的警惕与强硬却再明显不过,她必须让听风兽明白,跟着下山绝非明智之举。
听风兽被她突然的严肃吓了一跳,琥珀色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水汽,庞大的身躯往后缩了缩,蹄子在地上轻轻刨着,却还是没转身离开,只是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像受了极大的委屈。白诗言看着心疼,连忙拉住墨泯的胳膊,声音软下来:“你别对它这么凶啊!它只是想跟着我们,又没做错什么,说不定是怕我们再遇到危险,想护着我们呢?”
“我不凶它,它怎么会走?”墨泯收了剑鞘,语气依旧没松,目光扫过听风兽两丈多高的身躯,“你看看它的体型,我们带着它下山,一旦遇到村民或巡山的人,难免会引起恐慌。若是被当成凶兽围堵,不仅它会受伤,我们也会被牵连,到时候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你想让它被人用棍子打,还是想让我们都被困在山下?”
白诗言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能低下头,指尖轻轻摸了摸听风兽的鬃毛,声音带着歉意:“对不起啊,墨泯也是为了你好,断云崖确实更适合你……”
听风兽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用头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背,像是在安慰她,尾巴却依旧缠在墨泯的手腕上,只是收敛了力道,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花凝玉看着天边渐渐沉下去的暮色,急得跺了跺脚:“这可怎么办?再不走,天黑前就出不了苍梧山了!山里的夜兽可比它凶多了,万一遇到狼群或野猪,我们连自保都难,更别说护着它了!”
墨泯的目光在听风兽湿漉漉的眼睛与白诗言委屈的神色间转了圈,握着剑的手悄悄松了松。她知道听风兽的性子,看似凶戾,实则认死理,一旦认定了要护着的人,就算被驱赶也不会轻易离开。她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规矩:“罢了,先带着吧,到了山下再想办法。但你记着,”她盯着听风兽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到了人多的地方,你必须跟在我身后,不许乱叫,不许靠近路人,更不许碰路边的东西。若是敢惹一点麻烦,我立刻就把你送回断云崖,再也不跟你见面,明白吗?”
听风兽像是听懂了,连忙点了点头,尾巴轻轻晃了晃,缠在墨泯手腕上的力道又松了些,只轻轻搭着,生怕惹她生气。墨泯见状,又叮嘱白诗言:“你走在我右边,离它的蹄子远些,别被不小心碰到。”说完,才重新迈开脚步,玄铁剑始终握在身前,目光依旧警惕地扫着周围,连一丝风吹草动都没放过。
三人一兽继续往山下走,越往下走,天气越热。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身上,像无数根滚烫的针,白诗言的额角不断渗出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她忍不住从布包里掏出帕子,一边擦汗一边抱怨:“早知道山下这么热,我就该穿薄点的衣服来,这月白裙看着清爽,实则不透气,闷得我快喘不过气了。”
花凝玉也早已将披风叠好塞进随身的布包,短打的领口敞开着,却还是觉得闷热难耐:“再忍忍,到了马车里就能换薄衫了。我让车夫备了冰镇的酸梅汤,喝一碗能凉快不少。”
听风兽似乎也受不了这暑气,走着走着就往树荫下躲,庞大的身躯挡住了大半阳光,竟意外地为三人撑起一片阴凉。白诗言趁机靠在它的腿边休息,伸手摸了摸它鳞片下的皮肤,带着些微的凉意,像是天然的降温贴:“没想到你还能当遮阳伞,真是个宝贝。早知道在断云崖就该让你多挡挡太阳,也不至于被晒得这么黑。”
听风兽低低应了声,用头轻轻蹭了蹭她的头发,惹得白诗言忍不住笑了起来。墨泯看着这一人一兽的互动,嘴角也泛起笑意,之前因凶兽跟随而生的烦躁,渐渐被这温馨的画面冲淡。她从布包里掏出一块干粮,掰了一半递给白诗言:“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到了山下再让车夫准备饭菜。”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村民的惊呼:“快跑啊!有凶兽!”
墨泯抬头一看,只见几名背着柴篓的村民正往这边跑,他们穿着粗布短打,裤腿卷到膝盖,脚上的草鞋沾满了泥土。看到听风兽时,村民们的脸色瞬间惨白,扔下柴篓就往树林里钻,连滚带爬地跑远了,嘴里还喊着:“天哪!那是什么怪物!青黑色的鳞片,还有这么长的獠牙,是山精吗?快躲起来!”
听风兽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墨泯身后躲了躲,尾巴紧紧缠着她的手腕,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墨泯无奈地摇了摇头,对着村民逃跑的方向喊道:“各位乡亲别怕!它不会伤人!只是跟着我们下山的兽类,性格很温顺!”
可村民们早已跑得没了踪影,只留下几只散落的柴篓在路边摇晃,里面的柴火撒了一地。花凝玉皱着眉:“这可不行,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引起恐慌,说不定还会引来捕兽队。雨田村的捕兽队可不像断云崖的弟子,他们手里拿着弩箭和捕兽网,真要是动手,我们未必能护得住它。”
墨泯盯着听风兽青黑色的鳞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玄铁剑的剑柄,这凶兽两丈多高的身躯,配上外翻的獠牙,走在人多的路上,简直是活脱脱的“麻烦信号”。她忽然想起出发前叮嘱车夫带的东西,眼睛一亮:“对了,我那辆马车上有黑布!之前怕药材被日晒雨淋,特意让车夫带了三匹厚实的黑布,布料够沉、颜色也深,说不定能把它暂时盖住,至少不让人一眼看出是凶兽。”
说话间,三人已加快脚步赶到山脚,两辆马车果然稳稳停在路边。墨泯的马车旁,车夫正靠着车辕整理绳索,见她们过来,连忙迎上前:“少爷,可算等到您了!”视线扫到听风兽时,车夫吓得往后缩了缩,声音都有些发颤,“这……这是跟您一起下来的?”
“别慌,它不伤人。”墨泯拍了拍车夫的肩膀,语气镇定,“你赶紧去把马车上的黑布和粗麻绳拿下来,我们要把它裹上,免得吓到路人。”车夫虽仍有些忌惮,但还是快步掀开马车帘,抱出三匹半人高的黑布,布料是双层棉麻材质,摸起来厚实挺括,颜色深得像浓墨,边缘还缝着加固的麻绳,确实能遮住听风兽的鳞片。
墨泯先走到听风兽面前,指尖轻轻碰了碰它的断角,声音放得缓了些:“等会儿给你裹上布,可能会有点闷,你忍忍,到了紫彦城就给你解开。”听风兽似懂非懂地低吟一声,庞大的身躯缓缓趴在地上,还特意把最显眼的独角往地面贴了贴,方便她们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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