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如顾不忘所说,他乡遇故知该是喜悦心情,我心中却忧虑。祁颜是奉旨查案,我虽然没有国君的直接旨意,好歹事先告过假,算半个御史。可贺连齐和贺连倚又为什么会在归一山庄?看顾不忘的形容,大约是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却与他们很是相熟。
问出心中疑惑,贺连倚款款扇着风,闻言略略瞟我一眼:“过些时候是顾家的品剑大会,我跟小五来凑一凑热闹。九丫头你不是一向喜静?怎么,也对这些打打杀杀有兴趣?”
我含糊答了声是。诚然,这世子做得也比帝姬舒心。
贺连倚一派似笑非笑的风流模样,摇了会儿扇子,忽然凑近我,压低声音道:“不过我可听说,庐陵近日不大太平。”复又直起身,一副高深莫测的形容,“你们,可要当心。”
在大齐的几位世子中,唯有贺连齐与贺连倚关系最好。虽然从没有人同我明说,可我依稀也能分辨出贺连齐与祁颜之间的暗涌,绝不是古人所云的兄友弟恭。想想也能明白,作为朝中呼声最高的两位继承人,又怎么可能和谐相处。贺连齐算不上热络,祁颜又一向是云淡风轻,也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三三两两寒暄过后,便各自告别。
回房前,我特意绕到后山上,那里除了浓浓密竹,半分剑冢的痕迹也看不到。观望了半天,忽觉如芒在背,猛然回头,只望到随风摇摆的竹林,依稀透出几缕淡薄日光,并无人迹。我摇头嘲笑自己近日怎么这样多疑,可也不敢在禁地边缘耽搁太久,跺跺脚便快步离开。
半个归一山庄都建在水上,一并庄内也有不少水塘,彼时正值夏末,各色睡莲袅袅开在水畔,像一幅精妙绝伦的水墨画卷。天幕如稀释了的墨,门厅皆掌起灯,我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准备去厨房里讨点饭食,一回头,却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
在一派空寂禅意的夜景里,贺连齐正抱着剑,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灯火只照在脚边,再未近一寸,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暗忖这庄子奇怪就算了,怎么连住了几日的人都变得奇怪,刚要小心翼翼开口询问,他已先我一步开口,嗓音沉沉:“他出来查案,也带着你?”
我想了半天,才想明白这个“他”是指谁。想来在贺连齐眼中,我只是闲来无事一道随行,对案子并没有什么有用之处,遂不忿地挺起胸膛:“我也是请过旨来帮助查案的好不好。”
听我这样说,他嘴角微微勾起来,又极快垂下,眸色沉如古井:“二哥日日不在朝中,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叹了口气,又是一个好奇祁颜行踪的人,可他们为什么就笃定我会知道?我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百无聊赖道:“二哥成日四处游玩,连君上都拿他没什么办法……”忽然想到什么,凑近他几分,压低声音神秘道,“说起来,你近日也神出鬼没的,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偷偷幽会去了?”
本来只是打趣的话,可贺连齐却分毫不为所动,只是皱眉看着我,对我的问题恍若未闻。许久,他薄唇动了动,却是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二哥已同别国的帝姬有了婚约?”
“别国的帝姬?”我怔了怔,胸腔像鼓皮轻轻震动,生出的情绪不能分辨,凝眸想了一会儿,掰着指头细数,“若论国力相当又适龄貌美的,除过羌国的宣和帝姬和匈奴的灵枢帝姬,似乎再无他人,可若是这两人……”
我一时心中思绪繁杂,定了定心神,又问:“是君上定下的亲事?怎么我……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贺连齐欲言又止:“是私下定的。”
“私定终身?”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能做出这样的事,简直不是我认识的祁颜。再者说,贺家两位世子争国君之位争得风生水起,祁颜在这种关头私定终身,这是连帝位都不要了?
我表示不能理解,心中腾起疑惑,不自觉便问出来:“她是个怎样的人,能让二哥这样奋不顾身?”
他愣了愣,大约没想到我会这样问,眼底浮起一点暖色,再去看时又消失得毫无踪迹,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错觉。
“她同你年纪相仿,模样很好看,出身也尊贵。只是身子不大好,总是生病,受了很多苦。明明该是掌上明珠,却能睡草席风餐露宿,为了生计,学得一手好厨艺……”
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个模糊人影,却看不真切,我随口应了一句“原来如此”,不再说话。
贺连齐走近一步,距我不过半臂距离,高深莫测地看我半天:“你就一点儿都不在乎?”
我被他盯得难受,低头摆弄衣角:“我应该在乎吗?”
冰冷目光在我身上停驻良久,墨色天幕越发暗沉。我听到脚步离开的声音,伴着冷淡嗓音,一字不落地灌进耳中:“看来,你比他更冷血无情。”
我懵懂抬眸,只来得及看到垂花门后消失的半片衣角。
已经不是头一回听到别人这样评价我——冷血无情。可我着实不知道,有情有义该是什么样子。更遑论,这正是我曾经希望的,所有世子挨个娶妻,自然再没我什么事情。但若不是嫁给祁颜,又会嫁给别的什么人,这样想来,似乎祁颜更好一些。
可是……
我跺了跺冷掉的双脚,没什么可是。无论嫁给谁,我都不能选择。
还好我从来不曾喜欢上谁,否则将来茶楼里的说书人又会多一则凄苦悲凉的戏文,供世人百般唏嘘。
是夜,月上中天,我填饱了肚子回房熄灯安睡。虽说没有认床的习惯,可忽然间换了地方,也没什么睡意,只瞪大眼睛望着头顶的淡色罗帐,心思茫茫。贺连崇是奉旨查案,那贺连齐和贺连倚为什么也来了归一山庄,是真如他们所说只是为了参加品剑大会,还是另有什么安排?
我想来想去,越发觉得奇怪,不禁回想起国君疏离笑意背后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实在令人放心不下。其实谁继承帝位于我而言并无多大区别,况且我与世子们素来没什么仇怨,到时哪怕一定要成婚,也可以商议等登基之后让我做个有名无实的王后。
反正,他们也并不真正喜欢我。
偶有夜风拍打窗棂,沙沙作响。将睡未睡之际,忽闻房门极轻的“吧嗒”一声,衬在凄清的室内格外清晰。我整个人都清醒过来,后背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只来得及低低问一句是谁,床前纱幔却陡然飘起来。借着月光,我只来得及看清寒光一闪,来人已到近前,剑气带起的寒意贴着面颊刮过,恐惧自脚底攀爬而上,霎时捆住四肢百骸。
我害怕得惊叫一声,随手抓起什么挡在胸前,直到应声碎成几块,才恍然发觉是身下的瓷枕。眼看剑锋再次袭来,我蜷在墙角避无可避,脑海中飘过许多思绪皆未可知,唯一一桩清晰可辨别的是——祁颜我恨死你了!
我双目紧闭,却没有想象中的痛感,抬眼就见原本近在眼前的冷刃已退开数尺。榻前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挡在我身前,白衣墨发,背影挺拔,指尖捏了片符纸,顶端燃起一簇橙黄火焰。
是祁颜,我从没有想过见到他会这样高兴。紧绷的弦终于松开,我赶忙借助微光看向行刺我的人。与寻常刺客没有半分不同,穿了夜行服,又戴了半边面具,只余眼睛部分黑黢黢的两个洞,连个头发丝都没有露出半分。大约是见事情败露,他没再过多纠缠,转身急向窗边掠去。
似乎早已料到黑衣人的行动,祁颜迅速将符纸举在半空,低声默念几句,月白衣袖似流星在空中划过弧度,符纸被甩在窗前,猛地腾起半人高的业火,将黑衣人层层困住。
这业火像是识人一般,不烧家具窗棂,只往黑衣人身上扑去。祁颜连脚步都没有移动分毫,唇畔漾起一抹冷淡笑意:“阁下动了我的人就想全身而退,是不是太看不起我贺某人了?”
黑衣人身形一僵,下一瞬已猛地朝门口冲去,似乎想强行冲破火焰包围。始终冷眼旁观的祁颜微微皱眉,手指探入袖中,还没来得及摸出什么,原本紧闭的门豁然敞开,墨色衣角一闪而过。贺连齐身上只穿了中衣,外袍搭在肩上,见到此情此景,只微微挑起眉,冷冷笑道:“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扰人清梦是做什么?”
最后一道生机也被堵死,黑衣人再不动弹,只低垂了头仿佛是放弃逃跑的希望。祁颜垂在身侧的手指蜷曲几下,灼人的火焰顿时消了大半,他回头望我一眼,又皱眉盯着一动不动的黑衣人,半晌,薄唇轻掀:“卸了他的面具。”
因一时难以判断黑衣人是否还有同伙,祁颜边环顾窗外,边岿然不动护在床头。隔着稀薄火焰,贺连齐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会儿,像是嘲讽般轻嗤一声,手伸向腰间佩剑,又停在半空,微皱起眉。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贺连齐看不到,我却看得一清二楚。后背紧紧贴着墙壁,恐惧如藤蔓缓慢攀爬,我颤抖地指向他身后:“小五,你的剑……”
他倏然站定,打量着我的神情,面色越发铁青:“怎么?”
我连话都说不清楚:“在……在动……”
一切只发生在弹指间。
原本安安稳稳被贺连齐佩在腰间的剑像被磁石吸引一般极快地震动,接着骤然出鞘,剑尖坠地铿锵一声挡在黑衣人身前,竟像是保护的姿态。我们接连愣在当场,而黑衣人趁贺连齐愣神的间隙,夺窗而逃。想拦下已是不及,眼看黑色衣角擦过窗沿,一道黑影也接踵而至,是祁颜扔出的符纸。纸片似利刃刮过黑衣人的手臂,也只让他的身形慢了一分,下一瞬,便消失在茫茫夜色。
“叮”的一声,方才带着肃杀之气的剑刃应声倒地,仿佛生命消失殆尽。
屋内重归宁静。
地上的火焰不知何时已经熄灭,祁颜掌起灯,同贺连齐一道盯着青石砖上如死物的佩剑,若有所思。
我动了动僵硬的四肢,才恍然发觉衣衫被冷汗湿透,随手拿过外衣穿得妥帖,按住颤抖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到内室中央。
比起为什么会有人行刺我,显然剑为什么会自己动更有吸引力。灯火幽微,那柄剑正静静躺在地面,仿如先前一切都未曾发生,它也未曾护在那黑衣人身前。目光自泛出幽蓝冷光的剑尖一路移至繁复雕花的剑柄,越看越觉得眼熟。脑中有幅画卷一闪而过,我陡然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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