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座祖传的座钟,黄铜钟摆,红木外壳,永远比正常时间快五分钟。
太爷爷临死前叮嘱:“钟可以慢,可以停,唯独不能让它准。”
今年回乡收拾老宅,我发现钟停了,指针死死卡在午夜零点。
邻居老太见到我,惊恐低语:“这钟在你曾祖那辈就停过一回,那晚你家死了四口人。”
我尝试给钟上弦,它突然自己响了,沉重钟声里,我听见阁楼传来一家人吃饭说笑的声音。
而阁楼,三十年前就被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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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的气味,是时间沤烂了又风干的味道。灰尘、受潮的木头、旧书页、还有墙角那点若有若无的霉味,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上。我推开吱呀作响的堂屋门,午后的光线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万千尘粒,像一场缓慢而金色的雪。
然后,我就看见了它。
那座钟。
就立在堂屋正对着大门的条案上,紧挨着褪色的中堂画。红木外壳,暗沉沉的,边角处的雕花被磨得圆润,泛着一种温润又死寂的光。玻璃罩子倒是干净,或许是我爹偶尔回来擦拭过?透过玻璃,能看见里面黄铜的钟摆,此刻静静垂着,一动不动。白色的珐琅表盘,黑色的罗马数字,两根纤细的指针……
它们停在那里。
死死地、笔直地、重叠地,指向最顶端。
零点。或者说,正午十二点。在这昏暗寂静、只有尘埃飘落的堂屋里,这种重叠指向,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
我后颈的汗毛,悄无声息地立起来一些。
关于这座钟的记忆,混杂着童年昏黄的色调。太爷爷坐在八仙桌旁,端着早已凉透的茶,眼睛总是眯着,望向那座钟。他很少笑,脸上皱纹像干涸河床的裂纹。他喜欢在钟声敲响时,用一种极低极沉、仿佛念咒般的声音数:“一、二、三……”钟声洪亮,嗡嗡地回荡在梁柱之间,盖过他苍老的声音。
我那时怕那钟声,总觉得每一声都敲在心坎上,震得发慌。我更怕太爷爷数钟声时的眼神,空茫,又好像盯着极遥远、极可怕的东西。
有一次,我多事,搬了凳子爬上去,想把它调准——那时它好像比广播里的报时快了七八分钟。还没碰到旋钮,手腕就被一只枯瘦如铁钳的手抓住。是太爷爷。他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到了我身后,脸色是一种骇人的青灰,嘴唇哆嗦着,不是生气,是恐惧,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动不得……动不得……”他声音嘶哑,手指冷得像冰,“这钟……听着,小安,记死了:它可以慢,可以停,哪怕锈了、散了架,都行!唯独……唯独不能让它准!一刻也不能!”
他眼神里的惊悸太过真切,吓得我当晚就发了烧,梦里全是那座钟的指针疯狂旋转。后来,这禁忌连同太爷爷棺材下葬时黄土摔在棺盖上的闷响,一起被埋进了记忆深处。只是偶尔,在城里看见精准的电子钟时,会莫名想起老家这座永远快五分钟的怪钟,和太爷爷那句诡异叮嘱。
爹前年走了,这老宅彻底空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收拾一下,看看是卖是留。没想到,进门第一个“迎接”我的,就是这座彻底停摆、指向零点的钟。
堂屋里冷飕飕的,明明外面是初夏午后。我定了定神,放下行李,试图驱散那点莫名的不安。老宅而已,久不住人,难免阴气重。钟停了也正常,几十年了,发条老朽,齿轮磨损,总有停转的一天。太爷爷的警告,大概只是老人对祖传物件的一种执拗迷信吧。
我尽量不去看它,开始收拾杂物。翻出些无用的旧物,堆在院子里。阳光晒着,身上才渐渐有了点暖意。
傍晚时分,我去村口小卖部买点吃的。回来时,路过邻居家低矮的土墙。墙头探出一丛蔫了的月季。邻居陈阿婆就坐在墙根下的小竹椅上,眯着眼,似乎睡着了。她是我太奶奶那辈的人,快九十了,脑子时清醒时糊涂。
我正要轻手轻脚走过,她忽然睁开了眼。那眼睛浑浊,却直勾勾地盯住了我,又好像透过我,看到了我身后的老宅。
“安伢子……回来啦?”她声音干瘪。
“哎,阿婆,是我。回来看看。”
“收拾屋子?”她问,目光还是钉死在我身后某个点。
“嗯。”
“看见那钟啦?”她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往前凑了凑,竹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见了,停了。”
“停啦……”陈阿婆咂摸着这两个字,脸上皱纹缩成一团,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和……近乎虔敬的诡异神色,“又停啦……跟你太爷爷在的时候那次……一样喔……”
“太爷爷在的时候?”我忍不住问。
陈阿婆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老宅堂屋的方向,手指微微发抖:“那年……我还没嫁过来,听我娘说的……也是停啦,指针指着天……那天晚上,你们家……”
她停住了,浑浊的眼睛里恐惧几乎要溢出来,左右瞟了瞟,仿佛怕被什么听见,然后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
“死了四口人哪……一夜之间,好好的……就没了……”
一股寒气,猝不及防地窜上我的脊梁骨。死了四口人?我从未听家里提起过!太爷爷那辈?我怎么不知道?
“阿婆,你说清楚点,哪四口人?怎么回事?”
陈阿婆却猛地缩回了手,紧紧闭住嘴巴,使劲摇头,眼神慌乱,嘴里含糊嘟囔:“不能说……造孽……钟停了……要出事……要出大事了……”她不再看我,蜷缩进竹椅里,恢复成那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任凭我怎么问,也不再开口了。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夕阳把我和老宅的影子拉得老长,纠缠在一起,像黑色的、不祥的藤蔓。陈阿婆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深不见底的、淤泥翻涌的寒意。
老宅沉默地矗立在渐浓的暮色里,窗户黑洞洞的,像一只只盲了的眼睛。那座停在零点的钟,就在其中一只“眼睛”的后面。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回了老宅,砰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喘息。堂屋更暗了,只有窗外最后一点天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那座钟,成了一个更加浓重、更加突兀的黑色剪影,表盘上那两根重叠的指针,似乎在幽幽反光。
不行,得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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