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血狱微芒
冰冷的雨水终于落了下来,敲打着蒙尘的福特轿车车顶和两侧狭窄肮脏的巷壁,发出沉闷压抑的噼啪声。雨水混着污泥溅在车窗上,模糊了窗外飞速倒退的、被夜色和雨幕扭曲的上海街景——闪烁的霓虹灯牌、匆匆躲雨的行人、湿漉漉闪光的马路。后座上,陈默的意识在剧烈的颠簸和无处不在的剧痛中沉浮,每一次车轮压过坑洼或电车轨道,都如同重锤砸在他残破的身体上,牵扯着左臂那早已麻木却依旧传来撕扯感的伤口。他紧咬着牙关,不让痛苦的呻吟逸出嘴唇,右手在身体的遮掩下,却在湿透的衣料里死死攥着掌心那枚冰冷的、带着尖锐棱角的硬物。那一点细微的触感,像幽暗深渊里唯一一根刺入骨髓的芒刺,刺痛着他行将涣散的意识,维持着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
车最终停在一条僻静后巷的深处,一座森严建筑的后门外。没有招牌,只有灰暗高墙上狭窄的窗口透出微弱的、如同垂死眼眸般的黄光。雨水冲刷着灰黑色的砖墙,沿着墙脚汇成浑浊的溪流。这里是吴四宝众多隐秘刑讯点之一,巡捕房地图上找不到坐标的地狱入口。
车门被粗暴地拉开,一股混杂着霉味、血腥气和消毒水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特务们像拖拽牲口一样将陈默拖下车。冰冷的雨水兜头浇下,激得他浑身一颤,短暂的清醒刺破混沌。他模糊的视线瞥见门口两个黑衣人腰间鼓鼓囊囊的枪套轮廓,以及他们脸上漠然的、看惯生死的表情。“走!”身后狠狠一推,陈默踉跄着扑进那扇沉重的、布满铁锈的窄门。
门内是一条幽深潮湿的长廊,墙壁下半截刷着粗糙的绿漆,上半截是霉变发黑的灰泥。惨白的白炽灯泡间隔很远地吊在布满蛛网的电线上,投下摇晃而惨淡的光晕,更加凸显了角落里深不见底的黑暗。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陈腐和一种隐约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那是经年累月渗入砖缝的血肉气味。皮鞋踩在湿漉漉的水磨石地上,发出空洞而刺耳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在濒死的心脏上。
长廊尽头,沉重的铁门被拉开,一股更加浓郁的血腥和焦糊气味如同炽热的拳头猛地砸在陈默脸上,几乎令他窒息。这是一个不大但绝对令人绝望的空间。墙壁布满深浅不一的褐色污渍,地上有洗刷不净的暗沉印记。中央是一把固定在地上的沉重铁椅,椅腿和扶手上都有捆绑的铁环,磨损得发亮。角落里堆放着一些蒙尘的、形状扭曲的刑具,阴影里还靠着几根沾着不明污物的木棒和绳索。墙边一张粗糙的木桌上,一盏刺眼的汽灯正嘶嘶作响,惨白的光线灼烤着桌面,上面凌乱地扔着几把钳子、短鞭和一盒开封的香烟。吴金魁早已好整以暇地坐在桌后的椅子上,正慢条斯理地从烟盒里磕出一支“老刀牌”,叼在嘴角。他以一种观看困兽的悠闲姿态,看着特务粗暴地将陈默按进冰冷的铁椅。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湿透的薄衣刺入皮肤和骨髓。特务熟练地用粗糙的麻绳将他固定在椅背和扶手上,勒得很紧,绳索深深陷入皮肉。另一个特务则蹲下,用更粗的铁链缠绕住他的脚踝,连接到铁椅腿上,锁扣合拢时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咔哒”声。陈默的头无力地垂在胸前,湿发黏在额角,身体因虚弱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牵扯着断裂肋骨般的剧痛。
“啪嗒!”打火机跳跃的火苗点燃了吴金魁嘴角的香烟。他深深吸了一口,淡蓝色的烟雾在刺目的汽灯光下缭绕升腾,模糊了他鹰钩鼻投下的阴鸷侧影。他起身,踱步到椅子前,皮鞋踩在地面的污秽上,发出黏腻的声响。他弯下腰,凑近陈默低垂的脸,烟草混合着口腔的酸腐气息喷在陈默脸上。
“陈默兄弟,”吴金魁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刻意伪装的虚假惋惜,如同毒蛇吐信,“我敬你是条汉子。可惜啊,跟错了人,走错了路。这地方,可不是那么好进来的,进来了,也没几个人能囫囵个儿出去。”他用夹着烟的手指,极其侮辱性地拍了拍陈默冰冷湿透的脸颊,“识相点,把名单交出来,说出你的同党,特别是今天在教堂帮你那小娘们儿的底细……我吴金魁担保,给你个痛快,甚至……还能给你留点‘体面’。”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陈默毫无血色的脸上逡巡,捕捉着任何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
陈默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汽灯刺目的白光让他瞳孔剧烈收缩,眼前一片模糊的光晕,吴金魁那张扭曲狞笑的脸在光晕里晃动。他喉咙里滚动了一下,积蓄起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朝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啐出一口带着血沫的唾沫。
唾沫混着血丝,无力地飞溅了一小段距离,落在吴金魁锃亮的皮鞋尖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吴金魁脸上的假笑瞬间冻结,随即被火山爆发般的暴怒取代。他眼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低头看着鞋尖的污迹,眼中猛地腾起一股嗜血的凶光!他直起身,没有任何废话,猛地将手中燃着的香烟狠狠摁向陈默的左肩裸露的皮肤!
“滋啦——!!”
皮肉焦糊的刺耳声音伴随着一股焦臭的青烟瞬间腾起!难以想象的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陈默的全身!他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又被绳索和铁链死死勒回,脖子瞬间青筋暴突,眼球几乎要从眼眶中凸出来!一声被扼住喉咙般的、凄厉到非人般的惨嚎猛然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又在喉头被撕裂的痛苦堵住,化作嘶哑绝望的嗬嗬喘息!冷汗如同瀑布般从他额头、鬓角、脖颈狂涌而出,瞬间浸透了本就湿冷的衣衫!
“给脸不要脸!贱骨头!”吴金魁咆哮着,将烫得卷曲焦黑的烟头狠狠甩在地上,用鞋底碾灭。他胸中的戾气被彻底点燃,指着桌上那根烧得通红的烙铁,对身后的特务厉声吼道:“好好伺候他!让他知道知道,骨头再硬,也硬不过老子的烙铁!”
通红的烙铁头带着死亡的温度,被特务从炉子上拿起,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更加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金属灼烧气味。特务狞笑着,一步步逼近。汽灯惨白的光线映照着烙铁尖端那令人胆寒的暗红色光芒,也映照着陈默因剧痛而扭曲变形、汗如雨下的脸。他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深陷入皮肉,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唯有这样,才能将那几乎要撕裂灵魂的惨叫死死堵在喉咙里。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逼近的烙铁,不是为了恐吓,而是将一切痛苦、仇恨和残存的意志,都凝聚在那一点噬人的红芒之上!
就在烙铁带着灼热的风压即将贴上陈默胸脯的千钧一发之际!
“哐当——!”
审讯室沉重的铁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撞开!一个穿着巡捕制服、浑身湿透、脸上带着惊惶的手下冲了进来,甚至来不及抹去脸上的雨水,急声喊道:“科……科长!刚收到的紧急线报!码头那边……咱们盯了很久的那批货……出事了!有人要动手抢!四爷……四爷电话直接打过来了!让您马上带人过去!立刻!说是关系到‘大买卖’!”
吴金魁整个人如同被冻住!即将按下的烙铁硬生生顿在半空,距离陈默的皮肤只有寸许。他猛地扭头,脸上的暴怒瞬间被一种错愕和难以置信替代,随即转化为被更大麻烦砸中的极度焦躁和恼火:“你说什么?!码头?妈的!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是现在!”他目光如刀般刺向报信的手下,又猛地扫了一眼铁椅上几乎昏死过去、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风箱的陈默,眼神在巨大的利益和眼前的猎物之间疯狂撕扯。
“他妈的!”吴金魁狠狠一跺脚,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码头的“货”事关重大,是日本人点名要的紧俏物资,吴四宝亲自盯的死命令,绝对不容有失!相比之下,眼前这个半死的陈默虽然重要,但毕竟已是瓮中之鳖,跑不了。他瞬间做出了决断。
“你!还有你!”吴金魁一指负责行刑的两个特务,语速飞快地下令,“给老子看紧了!别让他咽气!也别再动大刑了!等我回来亲自料理!”他又狠狠瞪了一眼只剩微弱气息的陈默,仿佛要把这耽误事的怨恨都记在他头上,“给他弄点水,泼醒吊着命!别他妈死了!”说完,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驳壳枪塞进腰间,对着报信的手下吼道:“还他妈愣着干什么?带上所有人!跟我去码头!快!”他甚至没再多看一眼陈默,便如同被火烧了屁股一样,带着小六子和门口的几个手下,急匆匆地冲出了审讯室,沉重的铁门在他们身后“哐”地一声巨响关死,隔绝了外面的雨声和脚步声。
审讯室里瞬间陷入一种死寂。只有汽灯持续嘶嘶的噪音,雨水敲打高窗外铁栅栏的细碎声响,墙角渗水管滴水的“嘀嗒”声,以及陈默粗重、破碎如同漏气口袋般的喘息。两个留下看守的特务对视一眼,脸上都带着几分被留下的不爽和无聊。行刑的欲望被强行打断,眼前只剩一个半死不活的血人。
“呸!便宜这杂种了!”一个特务悻悻地骂了一句,将手里已经不再通红的烙铁随手扔回角落的工具堆里,发出哐啷的响声。另一个特务则走到桌边的水桶旁,拎起半桶浑浊的冷水,“哗啦”一下全泼在了陈默脸上。冷水激得陈默身体又是一阵抽搐,眼皮艰难地张开一条缝隙,露出涣散无神的眸子。
“守着吧,真他妈晦气。”泼水的特务把空桶踢到一边,拉了把椅子坐到桌旁,掏出一副油腻腻的牌,对着同伴努了努嘴,“来两把?反正科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来个屁,困死了。”看守的特务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也拖了把椅子坐到靠墙的位置,离陈默稍远。他干脆抱着胳膊,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打起盹来。不一会儿,轻微的鼾声就在这充满血腥和死亡气息的房间里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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