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绝境裂窗
“呜哇——呜哇——呜哇——!”
尖锐刺耳的警笛声如同冰冷的钢锯,反复切割着仓库厚重的铁皮大门,每一次尖啸都让弥漫其中的致命毒雾仿佛随之震颤。门外,公共租界巡捕房大队人马惊恐的呼喊、杂乱的脚步、金属碰撞的铿锵,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压迫进来:
“毒气!毒气在往外冒!退后!退后!”
“闸北分局的张探长还在里面!”
“找湿布!快找湿布捂住口鼻!水!哪里有水?”
“工部局的电话打通没有?防化队!我们需要防化队!”……
外面世界的喧嚣混乱,透过门缝和墙壁闷闷地涌入死寂的地狱。在这片被灰黄色毒雾彻底笼罩的空间里,死亡是冰冷而无声的主宰。浓稠的气体翻滚着,带着浓烈刺鼻、如同腐烂洋葱混合硫磺的恶臭,无孔不入地侵蚀着每一寸空气,钻进每一个绝望的肺泡。
废弃机器外壳形成的三角狭窄缝隙,是这片毒海中被强行隔绝出的最后一块礁石。空气依然浑浊不堪,带着铁锈和机油的气息,但相比外面翻滚的毒潮,这里毒雾的浓度似乎被头顶高处那早已废弃的通风结构微弱地扰动、稀释了那么一丝丝。就是这一丝丝稀薄,成了此刻维系生命的稀薄氧气。
角落冰冷的铸铁散热片上,陈胜男蜷缩着,身体不受控制地间歇性痉挛。每一次剧烈的呛咳都让她瘦弱的躯体痛苦地弓起,口鼻处层层缠绕的、沾染血污的布条被撕扯,暗红色的血沫混合着粘稠腥臭的粉红色液体不断渗出,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绝望的嗬嗬声。毒气正缓慢而坚定地焚毁她的肺腑和生机。
赵秉南魁梧的身躯紧贴着巨大的机器外壳,布满血丝的双目如同狩猎的猛兽,穿透缝隙外翻滚的浓雾,死死锁定着仓库大门的方向。耳朵捕捉着门外巡捕们恐慌失措的呼喊,每一个音节都在他心头敲下冰冷的印记。
——公共租界的巡捕!他们被毒气吓破了胆,暂时不敢强攻,但封锁已成定局。他们在呼喊着张彪的名字,在等待更高层乃至军队的介入!时间,正随着毒气的蔓延一起疯狂流逝!一旦外面的人下定决心戴上简陋的防护冲进来,或者更糟,等待所谓“防化队”到来,他和陈胜男都将成为瓮中之鳖!情报,将彻底落入敌手!无论哪一方!
他猛地收回目光,强行克制肺部撕裂般的灼痛和喉咙火烧火燎的干渴,低头看向怀中濒死的女子。陈胜男那双被毒气灼伤、布满血丝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瞳孔涣散,却执拗地聚焦在他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急切和焦灼!她的右手无力地搭在破烂棉袄的前襟内侧口袋处,沾满污血的手指微微蜷缩着,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指向那里!
情报!那份用无数条命换来的绝密!
赵秉南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明白了她那无声的呐喊!他毫不犹豫,动作快如闪电!布满厚茧的粗大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一把撕开陈胜男棉袄前襟那早已被污血和汗水浸透、边缘破碎的布料!
“刺啦!”布料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角落格外清晰。
内衬的口袋暴露出来。没有预想中的文件纸卷。
只有一片巴掌大小、颜色灰褐、质地异常坚韧厚实、边缘有着不规则撕裂痕迹的粗纺布料!它被叠得整整齐齐,紧紧塞在口袋最深处,外面还用一层薄薄的油纸包裹着,隔绝了大部分污秽和血液的浸染。油纸的一角已经被陈胜男伤口渗出的血染成了深褐色。
赵秉南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一把将这片不起眼的粗布连带着油纸掏了出来!粗布的质感入手沉重、厚实,带着一种特有的粗糙纹理,绝非普通衣物布料。入手微沉,触感坚韧异常,仿佛鞣制过的皮革与粗麻的混合体。目光飞快扫过布面,上面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只有布匹本身粗糙的经纬纹理。
秘密……就在这布纹之中!只有特定的手段才能解读!赵秉南瞬间了然!这才是真正无法被伪造、无法被轻易破解的绝密载体!陈胜男用命保护的就是它!
没有丝毫犹豫,赵秉南迅速将这片染血的粗布连同油纸一起,紧紧塞进自己残破上衣最贴近胸膛的内袋里!心脏隔着层层布料,似乎能感受到那块粗布的存在,冰冷而沉重,如同肩负着千钧重担!
“呃……”怀中的陈胜男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叹息般的气音。那双一直死死盯着赵秉南动作的眼睛里,那最后一点凝聚的、焦灼的光,随着布片被安全转移,如同燃尽的烛火,骤然黯淡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和涣散的空洞。她的身体最后一次剧烈地痉挛了一下,随即彻底瘫软下去,仿佛最后支撑她的那口气终于耗尽。只有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熄灭。
“胜男!”赵秉南低吼一声,声音嘶哑撕裂。他感受到怀中躯体瞬间失去所有力量的瘫软,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按住陈胜男脖颈一侧——微弱的脉搏还在搏动,极其缓慢,如同在冰层下艰难流淌的细流。
还活着!但只是吊着最后一口气!必须立刻离开这毒气地狱!
外面的喧嚣声浪还在持续,隐约夹杂着新的、粗暴的撞击声和金属摩擦声!似乎在撞击仓库大门!巡捕们被催促着行动了!不能再等!
赵秉南猛地抬头,布满血丝、被毒气刺激得通红流泪的双瞳,如同两颗烧红的炭火,死死盯向头顶斜上方!视线穿透狭窄缝隙里弥漫的稀薄毒雾,牢牢锁定目标!
锈迹斑斑的巨大铸铁排风扇!每一片扇叶都静止不动,凝固着厚重的铁锈和油污凝结的黑色硬壳,如同怪物的骸骨。排风扇巨大的框架后面,仓库墙壁高处,几个长方形、被厚实木板纵横交错钉死的旧气窗轮廓隐约可见!那是设计之初用于通风的出口,早已废弃多年!木板是干燥的松木,边缘裂开细缝,布满灰尘和蛛网!缝隙之外,是冰冷稀薄的空气和一线生机!
破窗!只有打破那里!
赵秉南瞬间做出决断!他小心翼翼地将意识模糊、气息奄奄的陈胜男在角落里安置好,让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散热片,防止滑倒。他扯下自己脖子上最后一块相对完整的布条,在陈胜男口鼻的布条上又紧紧缠绕加固了一圈!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这无异于主动吸入毒药,浓烈的恶臭和腐蚀感猛地灌入肺腑,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鲜血的腥甜涌上喉咙!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左臂旧伤崩裂的剧痛,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
巨大的废弃机器外壳如同陡峭冰冷的绝壁。外壳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粉尘和凝结的黑色油污,冰冷坚硬,只有凸起的铆钉、焊接的接缝、断裂的管道接口能提供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攀附点。
赵秉南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咆哮!完好的右腿猛地蹬踏在机器外壳一处锈蚀的、略微凹陷的棱角上!脚底布鞋与油腻铁锈摩擦,发出刺耳的“滋啦”声!魁梧的身体借助这股爆发力,如同离弦之箭般向上窜起!
“砰!”沉重的身体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外壳上,发出闷响!碎裂的铁锈簌簌落下!
同一瞬间,那只完好的、布满青筋的右手如同精准的铁钳,闪电般探出,五指死死抠进机器散热片狭窄缝隙的边缘!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发白!粗糙冰冷的金属边缘深深陷入皮肉之中!全身的重量瞬间悬挂于这一只手掌之上!左臂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
下面,蜷缩在角落里、意识模糊的陈胜男似乎被这巨大的撞击声惊动,身体无意识地微微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痛苦的呻吟。
赵秉南牙关紧咬,牙龈几乎渗出血来!他借着右臂悬挂的力量,腰腹核心爆发出恐怖的力量,猛地向上一荡!左腿竭力向上探伸!沾满油污血渍的布鞋鞋尖,在冰冷光滑的外壳上徒劳地刮擦着,试图寻找下一个着力点!
有了!脚尖终于勉强勾住了一处断裂的、凸起寸许的管道接口!这点微小的支撑如同沙漠中的一滴水!
“喝!”赵秉南喉咙里爆发出压抑的低吼!右臂猛地发力回拉,借着脚尖那微弱的力量牵引,沉重如山的身体再次向上硬拔了一段距离!
攀爬!在这光滑油腻、无处着力的铁壳绝壁上亡命攀爬!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金属锈片的剥落声、身体撞击的闷响、以及赵秉南沉重急促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浓稠的毒气无情地钻进他的口鼻,灼烧着气管!汗水混合着血水、泪水和污垢,在他刚毅的脸上肆意横流,模糊了视线!左臂的剧痛如同无数钢针反复穿刺,每一次发力都让他眼前发黑,几乎从高处跌落!
但他不能停!更不能掉下去!下面是翻滚的毒气和巡捕的枪口!头顶是唯一的光!
距离在一点点缩短!那巨大的排风扇框架已经悬在头顶上方!扇叶上凝固的黑色污垢仿佛触手可及!
就在这时!
“轰——!哐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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