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狐疑,后悔把李客师的绰号说了出来,便改口问道:“你说,要是你去晋阳宫偷玉龙子——应该去哪个殿阁呢?”
韦先生紧张的坐姿突然松爽起来。
“我空有地图,一时也没有主意,你学识广博,帮我猜猜。”——谢天谢地,段志玄终于不再作临终嘱托了。
“那我随便琢磨一下,博你一笑。”长孙青璟依着方才记住的地图,侃侃而谈:“若是皇帝未曾巡幸晋阳,那么玉龙子有可能宝藏于东侧大盈库;若是法驾恰好在晋阳,那么依着皇帝喜爱炫耀的性子,他应该把玉龙子移去朝会、接见外国使节所用的大业殿——你那地图上应该还叫做仁寿殿;如果今春今夏雨水不足,粮食歉收,皇帝又恰好在晋阳,那让他开仓赈灾是不可能的……”
韦先生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随即正色道:“高公子不必在意,继续说。”
“赈灾的事情杨广虽说半点不做,祈雨那么感天动地的大事他是一定会做的,此时玉龙子大概又被移送到西侧的大觉法藏阁中……”长孙青璟以自己与杨广在上元节短暂的一面合理揣测其这个虚伪又爱演戏的皇帝的举止。
韦先生拊髀哈哈大笑:“高孝璟你小子,怎么如此洞悉杨广那畜生?好似亲眼见过他一般。你这话说得——哈哈哈,说得真是太摹形摄神了!”
“好,那我就信你。趁杨广巡幸晋、大摆酒宴时,潜入仁寿——呃,大业殿盗取玉龙子。”段志玄声音不高,却透着股掩饰不住的兴奋劲。
“你这小子,为何专挑最不好下手的时机作乱?”韦先生问道,“若是挑个稳妥的时机,那就是应该在杨广不在晋阳之际,行宫戒备松懈时偷偷下手;若是依着你那想出名的性子,应该在祈雨时明抢。你在宴会上动手,也不怕骁果把你碎尸万段?”
“老先生,这你就不懂了。”段志玄将脸侧了侧,努力摆出正经十足的模样道,“杨广不在晋阳时我去偷盗玉龙子,说不定晋阳宫监就暂时将这大事隐瞒过去了,然后大家都装作从未发生过此事,到时候我如何扬名天下?”
长孙青璟与韦先生一同抚掌大笑。
“那祈雨也是大事,比朝会还隆重,你想出名为何不在祈雨时偷盗?”韦先生见段志玄眉头微蹙,为他的伤口抹上一些川乌膏镇痛。
“若是年成不好,皇帝不开仓,百姓又有何罪?我在祈雨时偷盗玉龙子,岂不遭天谴?”段志玄一时兴奋,也便忘记了疼痛,“算来算去,又想扬名四海,又不能牵连无辜百姓,便只能趁杨广在晋阳宫宴饮时去走上一遭。”
“哈哈哈,你还理直气壮挑上日子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小子为人还挺正直。”韦先生感慨道,“我若年轻二十岁,说不定也一时义愤与你同去,不闹得天下皆知决不罢休!”说罢,韦先生忍不住近前握紧段志玄的手。
他为段志玄盖好被褥,摸了摸他额头道:“既然心中还有这么个念想,就不要说丧气话。好好睡一觉,明早起身就大好了。你好好活着,那两位小郎君也不去新安白跑一趟,那个曹白丸也不至于拖着一具尸体悻悻而归,高孝璟以后遇人便能吹嘘自己有回春之术——嗯,我还要让张亮长子认你为义父……”
“韦先生!”李梵娘嗔怪道,“你怎么三句话不离张亮?”
“哈哈哈,今晚和小友t们聊得开心,看在他们份上,张亮这个女婿我也勉强认下了,真想随了你们一起去给昏君添添乱。”韦先生的心情突然大好。长孙青璟觉得此时的意气风发才是韦先生的真性情。
“孝璟,你随我去搬药材。明早用。梵娘,你守着你儿子义父,他要痛醒了就替他搽川乌草乌膏。”李梵娘对于视自己为女儿的韦先生对张亮态度大变一事有些不适应,不过也只能无视他的胡言乱语,默认他的安排,将灯盏移远些,应承道,“是。”
还未出门,韦先生便凑近长孙青璟道:“拿好铁锨,随我走!”
而屋中的段志玄又絮絮叨叨起来:“李娘子,你可以近前说话吗?我有事求你。”
“聒噪。”韦先生摇摇头笑着说。
韦先生与长孙青璟执炬来到方才闹出巨大动静的槐树下。一人正直挺挺地躺在那里。
“候人!”长孙青璟惊叫道。
“我在他身上翻到了一封蜡书。”韦先生踹了死尸一脚,却并不提及蜡书内容,“冲我来的。今晚很热闹。是吧?”
长孙青璟冷笑一声:“反正我现在与逃犯也无异了。只不过老先生太过高看我,觉得我上可为伤员缝针疗伤,下可为死人挖坟,无所不能——我可是正经儒生,干不得这些不正经的活!”
她心中实在害怕,对于埋尸这种参军戏里的勾当又陌生又害怕又反感,想要推拒又觉得太过矫情。
“少聒噪,我不管你正经不正经。不替我埋尸,明天你们一伙怕是陷进更大的案子!——实话实说,我可是朝廷要犯,宇文述、裴蕴做梦都想抓回杨广跟前邀功的那种要犯。”韦先生将铁锨插进土中,“看好我的手势。跟着好好学!”
长孙青璟也不过嘴上抱怨几句,手脚确是一刻也不敢稍作停滞。
“高孝璟,你还真是个四体不勤的郎君……有空该多推举推举石锁,不然大事临头,连硬弓都开不了!”韦先生刚想对刨坑都刨不利索的年轻人抱怨几句,又劝慰自己毕竟多一个人帮忙,今晚再埋汰这年轻书生就不礼貌了,“也罢,你在此处聊胜于无——我本是躺在坑底的人,多活一天便给杨广多添一日乱,多活一刻就令杨广宇文述就多做一个噩梦。”
长孙青璟停锨笑道:“果然如你向段志玄吹嘘的那般,你是上柱国韩子通青眼有加的大盗,连樊子盖和宇文述都抓不住你。敢问……”
“有些事情,高公子还是不要弄得太清楚为妙。为你自己着想,你不要随意套我的话……”韦先生蹲下身,开始搜捡死人的随身物品,将刀,弓解下扔在一边,从囊袋中倒出一块金饼,自己收好,几枚剪边钱被扔进坑里,“什么吝啬鬼,连私铸钱都留着。宇文述这老狗把原本给候人干活的钱都弄进自己私库了吗?”
他又着手解这死人的蹀躞带:“混账,死沉死沉的!也不知身上都装了些什么?喂,高孝璟,不要愣着,过来帮忙。”——
作者有话说:小说里,他跟她交代后事;历史上,他为她抬棺送葬[可怜]
那天晚上落星峪凑齐了三路人马:宇文述的暗探,抓壮丁的兵曹胥吏与抓盗贼的刑曹胥吏
第107章长夜(5)
长孙青璟背过身去,不忍道:“韦先生,我承认我食古不化,不过还是要劝你一言。现在他人也死了,我们也都安然无恙,你好赖给他留一件像样的衣服再埋……”
“罢了。我再搜罗搜罗就让他入土。”韦先生又探进此人深衣背后的囊袋,摸出几块玉来,“哎,读书人,这些玉器看着不错,你要不要?”
“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长孙青璟又刨了几铲土,歪头扶着额角道,“我宁可和段志玄一起去偷杨广的……”
“哈哈哈哈!”从相识到现在都一贯谨慎的韦先生突然爆发出不管不顾的大笑,惹得卡在树枝间的火把焰尖也剧烈晃动起来,“偷杨广家的东西算是吊民伐罪了是吧?你果然是个正经读书人!”
“好了。”韦先生摩拳擦掌道,“我听你的,全须全尾埋了他——依着我的性子,非扒光了衣服,弄花了他的脸,这事才算完。——走吧。”
韦先生俯身,使劲一推,将那候人的尸首推进方才挖好的坑中。
长孙青璟念了声佛,心中万般沮丧。
“不妨这样想,若是我没有及时将他杀死,我们四个已经在被押解回洛阳的路上了……要是候人们够聪明,再来个瓮中捉鳖,李世民和那个什么收尸的白丸也逃不了,顺藤摸瓜的话,张亮逃不到蒲津渡也被逮回来了——之后你们各自又要株连多少人我可不敢多想。”韦先生这句话倒是毫无调侃意味,“你死我活的事情就不要妄想两全了。你要实在过意不去,就替他多念念经超度一下,我决计不笑话。”
听到“李世民也逃不了”一句,长孙青璟便沉默不语,随着韦先生一同寻找枯枝败叶,混入翻卷而出的泥土中又回填入新刨的坑中。
“明早太阳一晒,保管神仙也看不出。”韦先生在土坑上来来回回走动将泥踩结实,自言自语道。
“喂,喝口酒,再找点苔藓,一起来踩!”韦先生将腰间葫芦抛给长孙青璟。
“这是你第几次从宇文述爪牙手中脱身了?”长孙青璟将葫芦扔回道,“谢了,我在孝期,不喝酒。”
“你还没出孝期就差点跟地下的家人团聚了,还不喝两口庆祝你家里人不要你下去陪他们。”韦先生拔开塞子,自顾自喝了起来。
两人席地而坐,在夜风里沉默了许久。韦先生触景生情,叹息良久。面对长孙青璟,他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近感,突然开始侃侃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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