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的镜海市老火车站,铁轨在晨雾里泛着冷硬的银灰色,像条沉默的巨蟒卧在城市边缘。公羊黻裹紧洗得发白的蓝布外套,踩着碎石路走向站台值班室,胶鞋碾过凝结的霜花,发出细碎的“咯吱”声。远处传来火车进站的鸣笛声,绵长而沙哑,刺破了笼罩在站台上的薄雾,惊飞了停在信号灯上的几只麻雀,灰黑色的翅膀扑棱着掠过泛着青蓝色的天幕。
她走得有些迟缓,每一步都带着岁月的沉重。三年前一场意外的站台事故,让她左腿落下了病根,阴雨天总是隐隐作痛,如今这寒冬腊月,更是每走一步都像有细密的针在扎。但她从没想过放弃,这站台,这值班室,这台老旧的播音机,是她和老周之间唯一的联结,是她活下去的念想。
值班室的玻璃窗蒙着层薄霜,公羊黻掏出钥匙串——上面挂着枚褪色的火车头钥匙扣,是丈夫老周生前用的——插进锁孔轻轻转动。“咔嗒”一声轻响,门轴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像老人咳嗽时的喉鸣。屋里弥漫着淡淡的煤烟味和旧报纸的油墨味,墙角的铁炉里还残留着昨晚的余温,铁皮烟囱上挂着的搪瓷缸子,底部结着圈褐色的茶渍。
她走到靠窗的播音设备前,指尖抚过布满划痕的控制面板,上面的按钮有的已经褪色,“播放”键上的红色油漆被磨得只剩淡淡痕迹。这台播音机跟着老周走了二十多年,后来又陪了她十年,机身上还留着老周用马克笔写的小字:“老周&阿黻,1987.9.12”,那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值夜班的日子。
“老周啊,今天又是我先到。”公羊黻对着播音机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清晨未散的沙哑,“昨天老马说,有个姑娘在广播里听到她爸的声音,哭着来找我,说那是她爸十年前在工地录的,现在人在国外,赶不回来过年。”她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皮盒,打开时发出“哗啦”一声,里面装满了密密麻麻的录音带,标签上用不同颜色的笔写着名字和日期,有的字迹娟秀,有的潦草,有的已经模糊不清。
就在她准备取出今天要播放的《思念广播》录音带时,站台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女人的啜泣声。公羊黻皱了皱眉,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看见个穿着米白色羽绒服的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个用蓝布包着的东西,正跌跌撞撞地往值班室跑,羽绒服的帽子歪在一边,露出的头发上沾着细碎的雪花,冻得通红的脸上挂着泪痕,睫毛上凝着的水珠在晨光里闪着微光。
“阿姨!阿姨您能帮帮我吗?”女人跑到值班室门口,双手用力拍打着门板,声音带着哭腔,“我……我想录一段话,给我爸,他……他快不行了。”
公羊黻赶紧打开门,一股寒气裹着雪花涌了进来,女人身上的冷意瞬间弥漫到屋里。她看清女人怀里抱的是台老旧的录音机,黑色的外壳已经掉漆,侧面贴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个穿着铁路制服的男人,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眉眼间竟和老周有几分相似。
“姑娘,别急,先进来暖暖。”公羊黻拉着女人的胳膊让她进屋,把铁炉边的椅子让给她,又倒了杯热水递过去,“慢慢说,怎么回事?”
女人接过水杯,双手捧着杯子,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热水的雾气模糊了她的视线,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杯壁上,发出“嗒嗒”的轻响。“我叫周晓,我爸叫周建军,以前是这的火车司机,十年前在一次事故中受伤,后来就一直卧床……”她吸了吸鼻子,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张病历单,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医生说,他可能撑不过这个月了,他总说,想再听听火车站的广播,想听听……当年他发车时的声音。”
公羊黻的心猛地一沉,周建军这个名字她记得,老周生前常提起,说他是个“开车不要命的愣头青”,却在一次暴雨夜,为了避让铁轨上的障碍物,紧急刹车导致自己被甩出驾驶室,落下了终身残疾。可她转念一想,那台存放录音带的铁皮盒上周刚被铁路部门的人检查过,说是部分录音带涉及“历史遗留信息”,需要暂时封存,其中就有标注着“周建军”名字的那几盘。
这是她面临的第一个两难选择:是遵守规定,如实告知周晓录音带被封存的消息,让她失望而归;还是冒险取出录音带,满足一个临终老人最后的心愿,却可能因此丢掉这份她坚守了十年的工作——这份工作不仅是她的生计来源,更是她与老周情感的寄托。
“姑娘,你先坐着,我……我去给你找找看。”公羊黻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她不能让一个老人带着遗憾离开,更不能让周晓的希望破灭。她转身走到铁皮盒前,蹲下身翻找起来,手指在一堆录音带里仔细摸索,心里却七上八下,生怕被突然巡查的工作人员发现。
就在她终于摸到那盘贴着“周建军,2014.7.28”标签的录音带时,值班室的门又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老马——一个穿着军绿色旧棉袄的拾荒老人,背上背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里面装着他捡来的旧报纸和空瓶子。老马的脸冻得通红,鼻子尖上挂着两串清鼻涕,他看到屋里的周晓,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然的神情。
“阿黻,这姑娘是周师傅的女儿吧?”老马把麻袋放在墙角,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我早上在站台捡到个东西,你看看是不是和周师傅有关。”他从怀里掏出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东西,打开后,里面是张泛黄的旧船票,日期正是十年前周建军出事那天,目的地是镜海市,背面用钢笔写着:“等我靠岸,给你买你最爱吃的糖糕”,字迹苍劲有力,和周晓怀里录音机上照片里男人的字迹一模一样。
周晓看到船票,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双手接过船票,指尖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字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这是我爸写的!他当年说要去邻市拉批货,回来给我带糖糕,结果……结果就出事了。”她哽咽着说,“我妈总说,他是怕我担心,才没说去的是危险的路段。”
可就在这时,老马却突然压低声音,凑到公羊黻耳边说:“阿黻,刚才我在站台捡到这船票的时候,被铁路派出所的人看见了,他们说这船票可能和十年前周建军事故的调查有关,让我交上去。我想着先给你看看,现在你说……咱们是把船票给周晓,还是交给派出所?”
这又成了一个两难的局面。把船票给周晓,是圆了她对父亲的思念,让她带着父亲的承诺离开;可交给派出所,或许能还原当年事故的真相,给周建军一个更公正的定论。公羊黻看着周晓痛哭的模样,又想起老周生前说过周建军是个正直的人,最终还是决定把船票留给周晓:“这是周师傅留给女儿的念想,真相固然重要,但孩子的思念更不能被辜负。”
公羊黻刚把录音带放进播音机,准备按下播放键,站台上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是老周的徒弟小林——现在的火车站站长。小林穿着笔挺的铁路制服,手里拿着个文件夹,快步走进值班室,脸色凝重。“阿婆,不好了,刚才接到上级通知,说有人举报咱们私自播放未经审核的录音带,现在纪检组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最多十分钟就到!”
周晓听到这话,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抓住小林的胳膊,声音带着哀求:“站长,求求您,能不能通融一下?我爸……我爸可能再也听不到了。”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怀里的录音机紧紧贴着胸口,仿佛那是她与父亲唯一的连接。
小林看着周晓通红的眼睛,又看了看公羊黻,面露难色:“阿婆,这不是我不通融,纪检组的人要是发现了,不仅您要被问责,我这个站长也得受牵连。可是……”他顿了顿,想起老周生前对自己的教诲,“师傅当年说,站台的广播是给人希望的,我不能让这份希望破灭。”
小林面临着三难的抉择:一是严格执行规定,阻止公羊黻播放录音带,保住自己的职位;二是帮助公羊黻拖延时间,让周晓能给父亲播放录音,但可能会被纪检组问责;三是主动向上级汇报,请求特殊批准,可时间根本来不及。
“这样,阿婆,您先播放录音带,我去前面拦住纪检组的人,就说您在调试设备,争取能给周晓留五分钟时间。”小林最终选择了第二种,他不能违背师傅的教诲,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女儿的希望落空。
公羊黻按下了播放键,周建军浑厚的声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各位旅客请注意,K458次列车即将发车,请还未上车的旅客抓紧时间……”声音里带着铁路人特有的沉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老婆,等我回来给你和晓晓带糖糕;晓晓,好好学习,爸下次给你带个会跑的小火车。”
广播声透过值班室的窗户传到站台上,晨雾渐渐散去,早起的旅客停下脚步,静静地听着。周晓掏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把手机凑近喇叭,让病床上的父亲也能听到这熟悉的声音。
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播音机突然发出一阵“滋滋”的声响,随后声音就中断了。公羊黻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地按着播放键,可机器就是没有反应。“怎么回事?这机器昨天还好好的!”
老马在一旁看着,突然说:“阿黻,昨天我帮你打扫值班室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播音机后面的一根线,我以为接上了就没事,会不会是没接好?”
现在又多了一个难题:要是拆开播音机重新接线,至少需要十分钟,可纪检组的人随时可能到;要是不接线,录音就播放不了,周晓的父亲就听不到这最后的声音。
“我来拆!”周晓突然擦干眼泪,坚定地说,“我大学学的是电子工程,这种老旧设备我能修好!”她快速放下录音机,从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拆开播音机的外壳。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纪检组的脚步声已经在站台尽头响起,小林焦急地跑进来:“阿婆,他们快到了,只有两分钟了!”
就在纪检组的人即将走到值班室门口时,周晓终于接好了线,周建军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周晓赶紧把手机凑近喇叭,电话那头传来了她父亲微弱却清晰的声音:“……糖糕……晓晓……”
周晓惊喜地抬起头,眼泪又流了下来:“爸,您听到了!您等着,我这就带糖糕回去看您!”
公羊黻赶紧按下停止键,对周晓说:“姑娘,快回去吧,别让你爸等急了。”她把老马之前准备给自己的那块糖糕递到周晓手里,“拿着这个,算是你爸给你的承诺。”
周晓接过糖糕,对着公羊黻、小林和老马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们,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帮助。”她抱着录音机,拿着船票和糖糕,快步跑出了值班室。
就在周晓离开后,纪检组的人走进了值班室,为首的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神情严肃:“听说你们私自播放未经审核的录音带?请配合我们调查。”
小林上前一步,主动承担责任:“是我批准的,和阿婆没关系,要问责就问责我吧。”他面临着失去职位的风险,但他不后悔,因为他守住了师傅的初心。
公羊黻也赶紧说:“不是小林的错,是我非要播放的,要罚就罚我。”她不能让老周的徒弟因为自己而受到牵连,这份工作对小林来说也很重要。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老马突然从麻袋里掏出一个录音笔,说:“各位领导,刚才播放的录音我都录下来了,你们听听,这是一个临终老人最后的心愿,我们只是帮他完成心愿,没有违反任何规定。”
纪检组的人听完录音,沉默了片刻,为首的男人说:“这次我们就不追究了,但以后播放录音带必须提前审核,不能再出现这样的情况。”说完,便带着人离开了。
一场危机终于化解,小林松了口气,对公羊黻说:“阿婆,幸好有您和马爷爷,不然我这次真的麻烦了。”
老马笑着说:“都是应该的,咱们这‘思念广播’,就是要帮大家传递思念。”他走到铁皮盒前,从怀里掏出个新的录音带,“阿黻,这是我昨天在废品站捡到的,上面有你丈夫的声音,你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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