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九年六月初六,芒种已过,应天城彻底泡进了梅雨坛子里。
天跟漏了似的,雨丝不粗,却密得让人喘不过气,从五月底淅淅沥沥下到六月初,愣是没给过半天囫囵晴天。紫禁城那朱红宫墙被雨水浸成了暗红色,琉璃瓦倒是洗得锃亮,可映着铅灰的天,只觉着沉甸甸的,压人。
文华殿后头的东宫议事堂,辰时刚过,里头已经快吵翻天了。
“荒谬!简直荒谬!”
刑部尚书杨靖一张方脸涨得通红,嗓门大得能把屋顶的湿气震下来,手指头差点戳到对面刘链的鼻梁上,“刘巡抚!你在安南待了才多久,就让那些蛮子的迷魂汤灌糊涂了?三百七十四名逆犯,个个手上沾着咱们大明将士的血!清化城下,杨瓒知府怎么死的?一千三百二十七名将士的冤魂还在南疆飘着呢!你现在跟太子殿下说什么‘胁从可悯’、‘株连太广’?老夫看你是读书读迂了,忘了什么叫王法森严!”
越国公(刘基)世子、刚回京述职的安南巡抚的刘链,年纪比杨靖小上一轮,此刻却稳坐绣墩,面色平静。他掸了掸紫色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杨部堂息怒。下官在安南,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叛军主力是该杀,陈颙、阮文道该千刀万剐,这没二话。可那三百七十四人中,不乏被刀架在脖子上、被妖言蛊惑了心窍的峒寨小头人。他们寨子就在叛军势力范围里,不跟着走,全寨老小当时就得被屠。有些甚至是被裹挟着,根本没上过前线,只是出了点粮食。若不分青红皂白,一概‘男丁流放,女眷为奴’,杀是杀痛快了,可大山里剩下那些还在观望的几百个寨子怎么看?他们会觉得朝廷不留余地,投降是死,抵抗也是死,那还不如拼到底!这到底是平叛,还是逼着人造反?”
“强词夺理!”杨靖一甩袖子,转身朝着上首躬身,“太子殿下!万不可听此迂阔之言!安南反复,根子就在朝廷以往太宽仁!此次若不施以雷霆重典,何以震慑宵小?何以告慰忠魂?法度若不能令人畏,要法度何用!”
议事堂上首,皇太子朱雄英端坐在紫檀木大案后,一身杏黄常服衬得他面如冠玉。今年二十五岁的储君,早已褪去少年青涩,下颌线条清晰,眉宇间既有其父朱标的温润宽和,又隐隐透出一股属于年轻人的锐气。只是此刻,他好看的眉头微微蹙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份摊开的卷宗——正是刑部和大理寺联署的那份《交趾逆案首从量刑条陈》。
条陈上的字句冰冷而血腥:“首恶四十三人,凌迟;余犯三百三十一人,斩立决;各犯十六岁以上男丁,尽数流放岭北矿场;女眷没入官奴……”
每一个字,都代表着数百个家庭的破碎,数千人命运坠入深渊。
朱雄英不是没见识过刑狱。自幼听祖父朱元璋讲开国故事,哪一桩不是人头滚滚?父皇朱标登基后虽以仁治,但该动刀时也从未手软。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可当这份具体到人名、罪状、刑罚的名单摆在面前,尤其是听到刘链描述安南山寨的具体情形时,他心里那点属于“朱雄英”个人的、而非“皇太子”的东西,还是被狠狠触动了。
那是一种本能的不忍。是对生命本身的尊重,哪怕那是“罪人”的生命。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堂下。杨靖怒气未消,胸膛起伏;刘链目光恳切,隐含忧虑;大理寺卿陈性善垂眸捻须,一副老神在在、两不相帮的模样;而他的王叔,吴王朱栋……
朱雄英目光转向左手下首。他的二叔,大明议政王、军事委员会大都督朱栋,正悠闲地靠坐在锦披太师椅里,手里把玩着一柄象牙柄的精致裁纸刀,刀锋在指尖灵活翻转,寒光闪闪。他今天似乎纯粹是来“旁听”的,穿着常服,神色轻松,甚至……有点走神?
“王叔。”朱雄英开口,声音清朗,压过了堂内残留的火药味,“此事,您怎么看?”
刷!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到朱栋身上。连杨靖都暂时按下了火气。
朱栋手中旋转的裁纸刀倏地停住,刀尖轻轻点在紫檀木椅扶手上。他抬眼,目光先与御座旁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帝朱标碰了一下,得到兄长一个几不可察的颔首,这才微微一笑,看向朱雄英。
“太子觉得呢?”他不答反问,语气随意得像在考校子侄功课,“你觉得杨尚书的话在理,还是刘巡抚的担忧更该听?”
朱雄英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是王叔在逼他自己想清楚,说出来。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杨尚书所言‘以重典立威’,乃是治乱之常法,尤其新附之地,确有道理。叛逆不严惩,无以正国法,无以慰忠烈。”
杨靖脸色稍缓。
“然,”朱雄英话锋一转,目光变得坚定,“刘巡抚所虑‘株连过甚恐失人心’,亦非杞人忧天。安南之难,难在长治久安,难在人心归附。侄儿细阅罪状,其中确有部分如刘巡抚所言,乃被迫胁从,罪不至死,更遑论累及家眷全族。若一概严惩,固然快意,却也可能将那些尚在犹豫、可争取的寨峒,彻底推向朝廷的对立面。此非安南之福,亦非大明之利。”
他顿了顿,迎上朱栋的目光,声音清越:“侄儿以为,法度之威,在于其公,在于其准,而非仅在其酷。诛首恶以儆效尤,此为公;辨胁从以显仁政,此为准。既能彰显朝廷肃清叛逆之决心,又可给予误入歧途者悔过自新之路,方是刚柔并济,长远之道。”
这番话,条理分明,既肯定了严惩的必要性,又强调了区别对待的重要性,最后还上升到了“刚柔并济”的治理哲学。不仅杨靖和刘链露出讶色,连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陈性善,也抬起眼皮,仔细打量了这位年轻太子一眼。
朱栋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手中裁纸刀又开始慢慢旋转。“说得好。那么,太子具体想怎么做?刑部这三百七十四人的名单,你打算如何‘辨’?”
朱雄英早有腹案,此刻侃侃而谈:“侄儿建议,由刑部、大理寺、安南巡抚衙门,并抽调御史台精干御史,组成联合复核堂。对此三百七十四人,不唯原有口供笔录,更需重新提审,细勘其具体罪行,是否亲手杀伤官民?是否主动参与核心谋划?是否引西洋毒物戕害我军?是否在叛乱中有残虐之行?同时,核查其是否被胁迫,是否有悔过表现,甚至是否曾暗中帮助过我军或百姓。依据复核结果,将案犯细分为‘元凶’、‘骨干’、‘附逆’、‘胁从’数等。元凶、骨干依律严惩不贷;附逆者,可视情节降等量刑;胁从者,更可大幅减轻,乃至酌情赦免。其家属连坐,亦按此等级区别处置,或流放,或徒刑,或监管,或释放。务必使罚当其罪,不枉不纵。”
他最后总结道:“如此,既能确保首恶伏诛,震慑不轨;又可最大限度避免滥杀、株连,给安南百姓乃至尚未归附的土司,看到朝廷法度之严明与仁恕。这比单纯的一杀了之,或许更费周章,但侄儿以为,对收服安南人心而言,值得。”
议事堂内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绵绵的雨声。杨靖皱着眉头,显然在消化太子这套明显更复杂、更“麻烦”的方案。刘链眼中则已露出钦佩之色。陈性善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朱栋终于放下了他的裁纸刀,轻轻鼓掌。“啪,啪,啪。”三声不轻不重的掌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太子此议,思虑周详,老成谋国。”朱栋先给了定论,然后看向杨靖,“杨尚书,你以为如何?太子并非否定严惩,而是主张更精细的严惩。这复核之事,固然繁琐,但若是你刑部主导,抽调精干,可能办到?能否确保查明实情,不使真凶漏网,亦不令被胁者蒙冤?”
杨靖沉吟片刻。他性子刚直,认死理,但并非听不进道理。太子这方案,确实比他一刀切的提议更周全,也更能堵住那些“鼓吹仁政”的言官的嘴。更重要的是,吴王把“主导权”和“查明实情”的责任,明明白白压到了他刑部头上。这既是压力,也是……信任和倚重。
他挺直腰板,对着朱雄英抱拳,声音依旧洪亮,却少了火气:“太子殿下思虑深远,老臣钦佩。复核之事,虽繁琐,但刑部责无旁贷!老臣愿亲自主持,抽调最得力的司官,会同大理寺、御史台,并请刘巡抚协助厘清安南内情,必将此三百七十四人之罪责,厘清辨明,不枉不纵,以正国法,亦彰陛下与殿下仁德!”
这话一出,等于是接受了太子的方案。朱雄英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看向父皇朱标。
朱标一直静静听着,此刻方温声开口:“准太子所议。着刑部尚书杨靖、大理寺卿陈性善、安南巡抚刘链,并都察院右都御史,组成‘安南逆案联合复核堂’,杨靖为主审。限尔等一月之内,将复核详情报朕与太子还有吴王。最终如何量刑,依复核结果再定。记住,”他语气转肃,“既要铁证如山,严惩首恶;亦需明察秋毫,不累无辜。此事,太子负总责,随时报朕知晓。”
“臣等遵旨!”杨靖、陈性善、刘链齐声应命。杨靖领命时,还特意向朱雄英点了点头。一场关于数百人生死的激烈争议,在年轻太子的斡旋下,暂告段落,转向了更细致、也更考验执政能力的执行层面。
然而,没等朱雄英缓口气,内侍又奉上了第二份议题——工部与铁路管理司联衔呈报的《江淮铁路西延工程规划》。
巨大的图轴在堂中展开,一条醒目的朱红线路,从扬州府伸出,像一条贪婪的巨蟒,蜿蜒扑向庐州、安庆,最终死死咬住长江中游的咽喉——九江府。图旁密密麻麻的小字,标注着里程、预算、工期、所需民夫……
预算:纹银一千三百八十万两。
工期:三年。
征发民夫:峰值时需同时动用二十五万人次。
朱雄英看着那些数字,眼皮忍不住跳了跳。安南刚刚打了一场仗,设省安民,处处要钱。北边九边防线的加固年年在进行。水师那几艘吞金兽般的铁甲舰还没完工……国库是比前些年丰盈了,可也经不起这么个花法。
更要命的是那“二十五万人次”的民夫。眼下正是江淮夏收夏种的农忙时节,去年春汛的灾情还没完全缓过来。这个时候,为了一条“战略意义重大”的铁路,要征发这么多青壮劳力,一去三年……
工部尚书茹太素是个实干派,也是大工程狂热的拥护者。不等太子发问,他就主动出列,声音带着工程技术官僚特有的笃定和激情:“殿下!此条西延线路,意义非凡!联通扬州与九江,则江淮财赋、湖广粮米,皆可通过铁路快速集散。九江乃长江锁钥,鄱阳湖口门户,一旦贯通,我大军、军械、粮草,旬日之间便可直抵长江中游,对稳固湖广、辐射西南、震慑沿岸宵小,具有无可估量的战略价值!商贸流通加速,沿线百姓获利,国库增收,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举!”
他挥动手臂,仿佛已经看到钢铁巨龙在江淮大地上奔驰:“至于钱粮,殿下无需多虑。近年来海贸岁入大增,商税亦稳步攀升,国库足以支撑。且铁路之利,三五年便可回本,后续更是生生不息的财源!民夫之征,工部已有详章,绝非无偿役使,乃按市价给酬,钱粮日结,食宿医药皆有保障,必使民夫无后顾之忧!此非扰民,实乃惠民工程也!”
茹太素说得唾沫横飞,眼中放光。他是真的相信,钢铁和蒸汽,就是大明未来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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