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保定城渐渐沉入睡梦。居民楼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只剩下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像是黑夜中不愿闭上的眼睛。
吴普同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暗暗。窗外偶尔有车驶过,车灯的光斑扫过天花板,转瞬即逝。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噼噼啪啪,像是某种固执的心跳。
屏幕上,数据采集系统的界面正在被一点点修改。原本蓝白相间的配色,被他换成了更柔和的灰绿色系——这是他在一本设计书上看到的,说这种颜色对眼睛更友好,也更能让人平静。按钮的尺寸调大了些,让戴着手套的工人更容易点击。操作流程从五步简化到三步,每一步都有清晰的图标提示。
他做得极其认真,几乎到了苛求完美的地步。一个按钮的位置调整了三遍,一段提示文字反复修改了五次,就连颜色色值都要精确到十六进制码的最后一位。
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马雪艳轻轻推开门,端着一杯热水走进来。她穿着睡衣,头发松松地挽着,脸上带着睡意。
“还不睡?”她把水杯放在桌上,“快十二点了。”
吴普同没有抬头,眼睛依然盯着屏幕:“马上,把这个界面改完就睡。”
“你昨天也这么说。”马雪艳叹了口气,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前天也是。”
吴普同终于停下手,转过头。在屏幕光的映照下,他的脸色显得苍白,眼圈发黑,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我睡不着。”他说,“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代码,全是界面,全是那些……”
他没说下去,但马雪艳懂。全是那些反对的声音,那些质疑的眼神,那些看似合理实则刁难的“建议”。
“系统现在不是运行得好好的吗?”马雪艳轻声说,“车间那边,你不是说最近用的人多起来了?”
“是多了些。”吴普同苦笑,“但都是年轻工人。老师傅们还是不用,或者说,应付着用。王主任协调了几次,效果有限。”
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温刚好,不烫不凉。马雪艳总是这样细心。
“你知道今天李师傅跟我说什么吗?”吴普同放下杯子,声音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他说:‘吴工,你这系统是挺方便,但我们干了十几年,闭着眼睛都知道该投多少料,该搅多久。这东西记录得再准,能有我们心里准?’”
他模仿着李师傅的语气,那种混合着骄傲、固执、还有一丝不屑的语气。
马雪艳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冰凉,指尖因为长时间敲键盘而微微颤抖。
“我改界面,优化流程,简化操作,做得再好……”吴普同看着屏幕,眼神空洞,“也抵不过一句‘经验’。”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但重若千钧。马雪艳感到心里一疼。
“普同……”她想安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吴普同摇摇头,重新把注意力转回屏幕:“你睡吧,我再改一会儿。这个预警提示的弹出方式还有点问题,有时候会遮挡关键信息……”
“别改了。”马雪艳按住他的手,“明天再改不行吗?你这样熬夜,身体受不了。”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吴普同说,“下周牛工要带陈芳去审核供应商,化验室就剩两个人。我有个新配方要验证,样品送过去,不知道又要等多久。我得提前做好准备,万一又被拖延,至少自己心里有数。”
他说着,又敲起键盘。屏幕上的代码一行行增加,像是他心中那些无法言说的坚持,一点点堆积。
马雪艳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这个她爱了四年的男人,从大学时的青涩,到现在的成熟,从学生到职场人,一路走来,他总是在努力,总是在坚持。
但此刻,她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种陌生的东西——不是疲惫,不是挫败,而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无力感。
“普同,”她轻声说,“如果太累了,咱们就……”
“就什么?”吴普同打断她,手指停在键盘上,“辞职?换个工作?还是回老家?”
他没看马雪艳,但声音里有一种压抑的情绪:“雪艳,咱们不能走。小梅的病需要钱,长期服药,定期复查。爸妈年纪大了,干不动重活了。咱们要是回老家,能干什么?种地?打工?挣的那点钱,够给小梅买药吗?”
他转过头,看着马雪艳,眼里有血丝:“在保定,至少我一个月能挣两千多,你一千多,加起来四千。去掉房租吃饭,还能剩两千。小梅的药费,家里的开销,都指着这两千。要是回老家,挣得到这么多吗?”
马雪艳沉默了。她知道吴普同说得对。现实就是这样冰冷,这样残酷。
“所以在绿源,我必须待下去。”吴普同的声音低下来,“不管牛工怎么为难,不管车间师傅怎么抵触,我都得待下去。至少这份工作稳定,至少每个月有工资。”
他重新面对屏幕,手指又开始敲击键盘:“所以我把系统做好,做得无可挑剔。这样就算有人想找茬,也找不到理由。这样就算刘总想动我,也得掂量掂量——毕竟,能写出这套系统的人,在保定饲料行业不多。”
他说得很平静,但马雪艳听出了其中的决绝。这是一种背水一战的坚持,一种没有退路的倔强。
“可是普同,”她还是忍不住说,“你这样拼,万一身体垮了怎么办?你最近瘦了多少,自己知道吗?”
“垮不了。”吴普同勉强笑了笑,“我年轻,扛得住。”
马雪艳知道劝不动他了。她站起身,走到他身后,轻轻按摩他的肩膀。那肩膀僵硬得像石头,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
“那我陪着你。”她说。
“不用,你去睡吧。明天你还要上班。”
“我等你。”马雪艳坚持,“你什么时候睡,我什么时候睡。”
吴普同没再说话。他知道妻子的脾气,看着温柔,其实倔起来不比他差。
房间里又只剩下键盘敲击声。马雪艳去热了杯牛奶,放在他手边。然后坐在床沿,拿了一本书看。但她的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书桌前的那个身影。
凌晨一点,吴普同终于改完了预警提示的弹出逻辑。他测试了几遍,确认不会遮挡关键信息,而且弹出和关闭都很流畅。
“好了。”他保存文件,关闭编程软件。
“可以睡了?”马雪艳放下书。
“嗯。”吴普同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和肩膀。
两人洗漱完躺到床上时,已经快两点了。窗外一片漆黑,整座城市都在沉睡。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火车经过的汽笛声,悠长而孤独。
吴普同平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明明很累,却睡不着。脑子里像是有个漩涡,不停地旋转着各种念头:系统的优化点,车间的使用情况,牛工下周出差后化验室的安排,还有小梅的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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