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槐也不禁落下泪来,他一手搂住沈珺,一手挺剑,悲愤难抑地道:“李元芳,这就是你处心积虑想得到的结果,对吗?现在这样你满意了吗?你终于报仇雪恨了是不是?啊?!”李元芳什么都没有回答,双目里却是烈焰滚滚,他一步一步向沈槐紧逼而来。“你,你想干什么?你别过来!”沈槐慌乱中一把扼住沈珺的喉咙,一边暴喝一边将她像盾牌似地挡在自己的身前。李元芳果然立即止步,只死死地盯住退向窗边的二人。沈槐接连倒退,冷不丁后腰已抵上拱窗的边缘。猛烈的寒风呼啸而起,激起铜铃狂鸣,天音塔下沉寂的院落中,突然间人喊马嘶,墨黑的夜幕中灯球火把大放光明!
“沈槐!不要再负隅顽抗了,你朝下看看,天音塔已被重重包围,你纵是插翅也难逃!沈槐,尔还不速速受缚,本阁会给你一个公道的!”一个苍老的声音如雷霆奏响,天音塔中轰轰的回声亦带上千钧的分量,砸得沈槐肝胆俱裂。在他混乱的视线里,狄仁杰的身影出现在空旷如尘的黑幕前方。
李元芳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仍死锁在沈珺的身上,只冷冷地道了句:“大人,我说过让您不要来!”“元芳,我是来帮你的。”狄仁杰的回答异常苦涩,却激起沈槐一阵狂笑:“哈哈哈哈!果然是蓄谋已久、果然是狼狈为奸,终于都露出真面目了,好啊!来得好啊,让我沈槐死也能做个明白鬼,好啊!”
狄仁杰望向沈槐,眼里满是无奈和痛惜,他缓缓地摇头道:“沈槐,如果说这里有人蓄谋已久,你最清楚那是谁!此刻我来,并不单单是为了帮助元芳……沈槐,我还希望能帮到你啊!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觊觎‘生死簿’的人绝不会放过你,你只要跨出这天觉寺,就会立即被杀人灭口!沈槐,交出‘生死簿’,放开阿珺,或许老夫可以给你指一条生路……”
“呵呵,到现在还想充好人、还想骗我……”沈槐笑得泪花飞溅,气喘吁吁地道:“你会想来帮我?狄仁杰,你的确曾对我不错,但那是因为你把我当成李元芳,后来又以为我是谢岚,你所看重的从来就不是我!……你现在也不过是想得到‘生死簿’和阿珺,我沈槐对你从来就是一钱不值!”“你错了!”狄仁杰厉声喝道:“沈槐啊,在我的眼里,你就是个良知未泯、误入歧途的年轻人,只要你肯悬崖勒马,老夫绝不为难你,一定会帮助你的!”
“晚了,太晚了,覆水难收了,今日方知什么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呵呵……”沈槐似哭似笑,痛苦万状的样子让狄仁杰都不忍卒睹,他还在喃喃自语:“为什么要做回自己竟是这么难!沈槐什么都不是,沈槐只是个影子!爹爹啊,你知不知道你的计划误我终生呐!所幸……你还把她给了我!”他突然收回狂乱的目光,转而凝视紧偎在身边的沈珺:“阿珺,只有你、只有你永远都属于我,对不对?不论我怎么样,你都不会唾弃我?抛下我?”
许久都不发一言的沈珺,此刻的神情反而是所有人中最平静的。她倚靠在沈槐的胸前,用最温柔的目光爱抚着沈槐绝望的面庞,轻轻地吐出深情的话语:“不离不弃、生死相随。阿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沈槐抬手抚弄她的面颊:“阿珺,假若我不是你的岚……”“不!不要说。”沈珺掩住他的口:“你就是,是我唯一的……爱人,我的命。阿珺永远都是你的,只是你的。”
泪无声地落下,淌进他和他的心里,她的脸上却不见一丝泪痕,只有至纯至美的笑容。沈槐喟然长叹:“爹爹,你听见了吗?你赢了,我们赢了!我毕竟还是得到了,得到了最珍贵的!我沈槐此生足矣!”他突然双臂一振揽起沈珺,抬步便跨上拱窗的窗沿。砖石砌成的窗台光滑如玉,寒风激荡衣裾狂摆,万丈虚空之前,两人相依的身影摇摇欲坠,全靠沈槐单手扶持,李元芳此时不过距他们一步之遥,却也不敢再动弹半分。
“阿珺!我把你带回洛阳,不是为了让你……死!”李元芳嘶哑的话音几乎被梵铃的乱鸣击碎,但沈珺能听得清清楚楚,她回眸微笑:“我知道的,李先生……对不起。”“不!”李元芳瞠目大喊,发疯似地向前冲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带着风声从下而上,直直插入沈槐的后心。沈槐闷哼着向后仰倒,“哥哥!”伴着沈珺撕心裂肺的尖叫,他已朝漆黑的夜空坠去。在昏迷前的一刹那,沈珺分明感到沈槐将她的手向外奋力一推,力道之强使她猝然倒向窗户内侧,恰好跌入冲到窗前的李元芳的怀中。
“嘭”的一声钝响,沈槐重重地砸在地上。李隆基收起手中的小弓,将它递回给身边的韩斌,拉起他便朝沈槐跑去。在离开天音塔底一丈开外的泥地上,沈槐微侧脑袋仰面躺着,脑后鲜血卜卜流出,很快就染红了整片地面。他的眼睛依旧瞪得大大的,脸上还挂着抹淡淡的笑容,看上去竟有种心满意足的安详。李隆基仰起头,晨光微露的半空之中,一条丝绢随风轻盈舞动,徐徐飘落在他的手上。
狄仁杰刚刚跨下御书房的台阶,段沧海公公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狄大人,请留步,留步。”狄仁杰闻声止步,淡淡地看着对方:“哦,是段公公,有事找本阁吗?”“呃……老奴听说狄大人身边的人出了点事?”
狄仁杰不动声色:“是啊,本阁就是为此来面见圣上的。”“据说是……沈槐将军出事了?”段沧海又凑前一步,他弓着腰,皱纹密布的小眼睛就在狄仁杰的鼻尖前闪闪发亮。狄仁杰调开目光,举目眺望巍峨绵延的宫墙,林立的殿宇在墙头上探出壮丽穹顶。他深吸口气,语带惆怅:“本阁的侍卫长沈槐与前鸿胪寺卿周梁昆大人之女靖媛无端遭歹人所害,已双双命丧黄泉了。”
“啊,这真是太……太可悲可叹了。”段沧海连连叹息,那双小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住狄仁杰。狄仁杰鄙夷一笑:“段公公,本阁知道,你所关心的并非是两个年轻人的性命,而是那样东西。”段沧海不置可否,继续直勾勾地瞪着狄仁杰,狄仁杰与他坦然对视,良久才摇头道:“段公公,恐怕本阁要令你失望了。”“哦?狄大人的意思是……”“段公公,不论是周靖媛还是沈槐,在他们的身上都没有发现所谓‘生死簿’的半点踪迹!”
“狄大人!”段沧海面色骤变,遂又忙稳住语气:“这……不太可能吧?”“怎么?段公公不信任老夫?”“哪里、哪里。”段沧海一叠连声地辩解:“老奴上回就已明言,那东西假如落到狄大人手中,老奴是最放心不过的。只是……”狄仁杰目光炯炯:“既然如此,老夫劝公公就不必再担忧了。在老夫看来,世上本无‘生死簿’,庸人何必自扰之!”
段沧海闻言大惊,小眼睛盯在狄仁杰的脸上骨碌碌直转,狄仁杰丝毫不为所动,只在玉阶前负手而来,任凭秋风卷起袍服的下摆,打在依旧挺直的双腿上。不知过了多久,段沧海脸上的阴云才渐渐消褪,他用如释重负又感慨万端的语气道:“唉,还是狄大人的志虑忠纯、境界高远,非我等俗辈能匹啊。”狄仁杰收回目光,微笑反问:“段公公可是真的放心了?”“放心,当然放心。老奴早就说过,只要是狄大人处理此事,老奴再无顾虑。”
狄仁杰这才点点头,缓步迈下玉阶,那段沧海又紧赶上来,赔笑道:“不知道圣上对此事有何旨意啊?”狄仁杰回头道:“圣上?哦,她倒是要本阁自己物色个新的卫士长。”“狄大人可有中意的人选?”狄仁杰轻轻叹息一声:“本阁已是风中残烛,今日不知明日,这卫士长一职其实可有可无,还是押后再议吧。”
段沧海忙道:“狄大人这话说得……您是大周朝的擎天玉柱,可万万不能出此等伤感之言啊。”狄仁杰又是一声轻叹:“段公公,那么多正当盛年的人都先我们而去,我等这般老朽尚且苟延残喘于世,时常也觉无趣的很呐。”段沧海黯然:“正因为如此,老奴才特别盼望着能终老天年,像我这样的残缺之人,其它也图不得什么了……”沉默如逝水东去,带走无尽凄惶,“段公公,多多保重吧。”“是,狄大人也保重啊。”
狄仁杰一回到府中,便径直往书房而去。家人迎出院外老远:“老爷,曾大人已等候您多时了。”狄仁杰头也不抬:“狄春啊,曾大人可把杨霖带来了?”“嗯,老爷……大管家不在府里啊。”狄仁杰一愣:“哦,对了。你们赶紧派人送信出去,让大管家速速返回吧。”“是!”“杨霖呢?”“来了,和曾大人一起都在书房中候着呢。”“好。”
狄仁杰朝内就走,就听一声“恩师”,只见曾泰已迫不及待地赶到跟前,一边躬身作揖一边问:“恩师,圣上可有追问‘生死簿’的事情?学生这一早上可都坐立不安啊!”狄仁杰安抚地笑了笑:“急什么,就算圣上要责罚,她拿我这把老骨头也不能如何了罢!”“恩师……”狄仁杰停下脚步,轻声道:“圣上只字未提‘生死簿’,这倒也并不出乎我的意料。”曾泰诧异:“圣上的意思是?”狄仁杰平静地道:“老夫看她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不过她对‘生死簿’一无所知而已。”“啊?闹得如此沸沸扬扬的,圣上她竟然……竟然不知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生死簿’事件蹊跷诡异,自事发后一直借托幽冥传说,让人真假莫辨。而窥伺各方也始终没有弄清楚‘生死簿’的真正含义,大多以讹传讹,更兼各怀鬼胎,所以都未敢向圣上提起过。”
“竟然是这样!”曾泰情不自禁地感叹,想了想又问:“但那临淄小王爷可是亲眼目睹了的啊,难道他也什么都没说?”狄仁杰沉吟着道:“临淄王小小年纪却心计深远,又不失真性情,老夫看他今后必然前途无量,不容小觑啊。”“嗯。”曾泰连连点头,又听狄仁杰道:“曾泰,‘生死簿’的真容你也见到了,其实它就是段沧海借几十年随侍帝王身旁的机会,多方搜集打探到的官员秘事。尤其是在前朝后期,皇后专政时有不少官员为博上位,多少都曾有过告密、诬陷、结党、谋权等等劣迹,甚至还被临时征为内卫成员,做下种种令人不齿的恶行,这桩桩件件的隐秘往事就构成了‘生死簿’的全部内容。”
“当初段沧海和周梁昆一起收集编写了这本‘生死簿’,所图不过是自保。正如段沧海所言,他身为宦官无后无家,恰好周梁昆也没有子嗣,只有一个女儿,故而二人都没有天下大业之类的野心。问题在于,‘生死簿’中所记载的内容,其具备的巨大威力,却不由他们个人的意志所决定。特别是在最近几年,圣上春秋渐老,立嗣的过程又波折不断,她在李、武两族间摇摆不定,现更宠信二张这样的佞人,引起朝中各种势力角斗异常激烈,差不多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在这个时候,谁拥有了‘生死簿’,谁就掌控了大周朝廷许多重臣最怕公诸于众的**,以此作为要挟,胁迫他们为自己这派服务;或者将他们的罪行抛出去,借机消灭异己,‘生死簿’都是一件最犀利的武器!偏偏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保守了几十年的‘生死簿’秘密,居然一朝被揭,还闹到满城风雨!”
“说得是啊!”曾泰慨叹着问:“恩师啊,学生至今还想不明白,既然‘生死簿’性命攸关,周梁昆又是怎么把这秘密给泄露出去的呢?”狄仁杰淡然道:“其中内情已随着所有相关人等的死亡而湮灭了。不过老夫还是勉强推测了一番,我认为大致的经过也许是这样的。”
“周梁昆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生下一个儿子。多年前他曾为此遍寻名医,也曾求神拜佛,据周靖媛说,周梁昆就是因此结识了园觉和尚,而老夫想来,他大致也是在问卜求卦的过程中,因心情迫切而失去警惕,才将‘生死簿’的秘密透露给了园觉。那园觉乃是个阴险狡诈之徒,以替人求子为名欺诈行骗,他得到‘生死簿’的秘密后,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周梁昆认为不存危险才继续行事,就这样直到一年多前。此时园觉为抵罪加入内卫已历数载,随着局势变换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开始要挟周梁昆,逼他交出‘生死簿’向内卫当前的实际首脑——二张示好,以求特殊的荣宠。对于周梁昆来说,这无异于五雷轰顶,此时又发生了少卿刘奕飞监守自盗的案件,就在周梁昆左支右绌、难以抵挡之时,段沧海闻得风声前来质问,周梁昆被多方逼迫施压下,终于在去年腊月二十六日夜接连做下两桩杀人案,以期彻底摆脱困境。”
“可悲的是‘生死簿’的传闻不仅没有就此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段沧海提议干脆将‘生死簿’销毁,周梁昆却无论如何不答应。在老夫想来,他必是觉得自己已成众矢之的,那‘生死簿’倒成了他和女儿靖媛唯一的求生筹码,所以坚决不肯放手。”“哦……”曾泰连连点头,随即又眉头深锁:“那么后来周梁昆烧毁波斯宝毯,暴死于则天门楼之下,以及‘生死簿’落入周靖媛之手,这一系列的事件又是因为什么?它们彼此之间有没有关联?”
狄仁杰疲惫地摆了摆手:“曾泰啊,对于你的这些问题,我暂时还没有很好的答案,不过老夫觉得,真相揭晓的机遇就在你我眼前了。哦……杨霖呢?”“啊,就在书房内呢,恩师请。”
书房内,杨霖垂首呆坐着,见到狄仁杰进来,他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狄大人。”狄仁杰上首坐定,方抬手道:“起来吧,今天老夫请你来帮个忙。”“帮忙?”“是的。”狄仁杰从袖笼中褪出一份公文,轻轻展开,双手竟有些颤抖。曾泰坐于下首,一眼看出那公文有些年头了,纸张发黄发脆,狄仁杰小心翼翼地递出去:“杨霖啊,你拿去看看,这字迹可曾见过?”
杨霖双手接过故纸,凝神细看,脸上的神色越来越紧张恐惧,突然他大喊一声:“狄、狄大人!这字迹、这字迹是……”狄仁杰从椅上一跃而起,声色俱厉地追问:“是谁?!”“是……是沈、沈庭放的。”“你再仔细看看,可能确定?”“能……”杨霖期期艾艾地道:“沈庭放的那半封书信我看了不下百遍,他的笔体我早已烂熟于心了,这公文虽然写得潦草,但那笔势很有特点,我是绝对不会认错的……”狄仁杰闭了闭眼睛,缓缓坐下:“知道了,杨霖啊,谢谢你,你帮了我的大忙。”
曾泰从杨霖手中取过公文,匆匆一阅大为震惊:“恩师,这、这是当初汴州官府收到的告密信!”“是的。”一瞬间狄仁杰几乎难以自持,二十五年了,当他终于找出那个残害了朋友们的元凶时,他的心头没有半点喜悦,只有最深重的悲哀:“沈庭放,就是这封告密信的匿名作者,同时也是那天带走郁蓉和两个孩子的谢氏远亲谢臻,更是——沈槐的亲生父亲。”
曾泰带着杨霖悄悄退出,狄仁杰寂然枯坐,如入空灵之境。他感到整个身心都已疲惫至极,似乎下一刻便会溃不成形,但又分明有种最坚忍最孤绝的力量,从遥远的过去而来,帮助他支撑下去,去等待那最后审判的到来。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再像大半生都习惯的那样,坐在主审官的座位上。他从心底里发现:原来这样才好,这样才轻松……
暮色苍茫,转眼间大地已覆上浓重的秋寒,书房中唯有一盏烛火,陪伴着这沧桑老者。夜渐渐深了,狄仁杰从书架上取下那柄折扇,再一次展开在自己的面前。玳瑁扇骨温润的光华,在他昏花的老眼中顾盼宛转,好像也在期待着什么?既然等待如此漫长,不如就让她也一起等吧,她,会愿意的。
“大人。”“啊,是元芳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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