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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司里没有日月,只有永恒不变的昏黄,像是巨大的、永不熄灭的旧灯泡悬在头顶,把一切都照得模糊,拖出长长的、黏腻的影子。空气里浮动着一种说不清的味道,像是陈年的灰,又带着点香烛燃尽后的冷冽余烬。
李沐白站在望乡台旁,看着那些新死的鬼魂挤在栏杆边,踮着脚,伸长脖子,贪婪地望着那台面氤氲雾气里偶尔闪过的、支离破碎的人间景象——或许是家门口那棵老槐树,或许是餐桌上半碗冷掉的饭,又或许是某张哭喊着的、模糊的脸。哭声、叹息声、不甘的嘶吼声,汇成一片浑浊的背景音,日日夜夜,永无休止。他刚来的时候,也在这里站了三天,直到那雾气里再也映不出任何熟悉的片段,才哑着嗓子,被后面的鬼推挤着离开。
现在,他习惯了。甚至可以说,有点麻木。
他身上是地府统一配发的勾魂吏制服——一种非黑非青、触手冰凉、不知什么材质的袍子,宽宽大大,把他原本因为长期伏案编程而有些微驼的背都遮掩住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沉淀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他手里握着一面玄黑色的令牌,正面刻着“勾魂”两个篆字,背面是他在地府的编号“七四九”,以及一个不断变化减少的数字——九千九百九十九。
还差一个。
只差最后一次勾魂任务,他就能攒够一万的数目,换取一次重返阳间的机会。不是以鬼魂的身份飘回去看看,而是真真正正地还阳,重活一次。这是地府对某些“特殊人才”——比如他这种生前是程序员,死后恰好能维护生死簿后端系统运转的——开出的特例条件。
一想到这个数字,他藏在袖管里的、有些透明的手指就会微微蜷缩一下。心头那点几乎被阴风吹灭的火苗,便会顽强地重新亮起一丝微光。
“七四九,发什么呆呢?”一个同样穿着勾魂吏袍子、但脸色比他红润不少的老鬼差凑过来,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听说你快凑够了?啧啧,一万次,真够熬的。”
李沐白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了一个笑:“嗯,快了。”
“嘿,最后这几次,可得小心点。”老鬼差压低了声音,虽然是鬼,却还保留着几分人间的市侩气,“越是到最后,越容易出岔子。我当年最后一个,碰上个大善人,金光护体,差点没把我给超度了……费了老鼻子劲才勾回来。”
李沐白默默点头。他知道这提醒是好意。在地府当差的这些“年”(地府没有明确的时间流逝感,只能用任务次数和感觉来估算),他见过太多,也勾过太多,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刚死时茫然无措、看着自己的尸体被送入火化炉而尖叫的新鬼了。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死亡,也领教过五花八门的遗憾。
记得有一次,任务目标是个年轻女孩,叫苏晓。为情所困,从二十多层的高楼一跃而下。找到她时,她的魂体支离破碎,比她的肉身好不了多少,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不停地重复着:“他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
李沐白例行公事,亮出勾魂令,锁链轻响,就要上前。
那女孩却猛地抬起头,原本姣好如今却布满血污和扭曲的脸上,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抱住他的腿:“大人!勾魂大人!求求您,让我回去看看我爸妈!就一眼!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为那个人渣……我爸妈救我一个女儿啊!他们肯定受不了的……求求您!”
她的哭声凄厉,带着血泪,在空旷的楼顶回荡。李沐白的锁链停在了半空。他能感觉到那魂体传来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悔恨与绝望。类似的场景,他经历过不止一次。最初,他还会心生怜悯,甚至试图向上峰求情,结果自然是碰一鼻子灰,还被扣了绩效。后来,他学会了沉默。
“阴阳有序,”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任何起伏,“时辰已到,上路吧。”
女孩的哭求变成了绝望的咒骂,又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呜咽。锁链套上她脖颈的那一刻,李沐白瞥见她眼中最后的光熄灭,那里面映不出负心汉的模样,只剩下两张苍老的、哭喊着的脸。他硬起心肠,拽紧了锁链。那次的勾魂路,走得格外漫长沉重。
还有那个姓张的企业家,五十多岁,心肌梗塞,死在他那间可以俯瞰半个城市、极尽奢华的办公室里。刚离体时,他还暴跳如雷,对着自己肥胖的身体和闻讯赶来的医生护士指手画脚,嚷嚷着他的上市计划还没完成,他的百亿资产无人继承。
直到李沐白带着他,在孽镜台前匆匆一瞥,又在判官殿外等候时,他“无意间”看到了生死簿副册上关于自己父母的那一页。那对老实巴交的农村夫妻,在他为了所谓“事业”连续十年不曾回家过年、甚至在他们相继病重时也只顾着在海外谈并购之后,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前后脚郁郁而终。生死簿上,他们的名字早已转入轮回簿,投生去处都已是模糊一片。
张企业家那张因财富和权力而惯常颐指气使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一般的声音,肥胖的身躯肉眼可见地佝偻下去,像个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破麻袋。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反复地、低低地喃喃:“我给他们买了大房子……打了那么多钱……他们为什么不多等等……为什么……”
李沐白就站在他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见过太多这种,生前汲汲营营,追逐那些看似重要无比的东西,直到死了,魂飞魄散的一刻,才惊觉自己真正弄丢了什么。钱能买到豪华墓穴,买不到墓前一碗热汤;能买到旁人的羡慕吹捧,买不到至亲真心的一滴眼泪。
更有一次,是个出轨成性、最终死在情人床上的男人,叫赵乾。他的魂被勾出来时,还带着几分风流自赏的得意。李沐白按规矩,允许他在还阳片刻(仅限于魂魄短暂回归,感知周围)与家人“告别”——这是地府出于某种恶趣味或者说是教化目的设立的流程。
赵乾的魂魄飘回了他那布置精美的家。没有他预想中的哭天抢地,他的妻子,那个他以为永远会逆来顺受的女人,正平静地整理着他的遗物。一个陌生的、面容敦厚的男人坐在客厅沙发上,他年幼的儿子,抱着个小汽车,跑过去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爸爸,陪我玩!”
那一刻,赵乾的魂体剧烈地扭曲起来,发出一种非人的、尖锐的啸叫。他想冲过去,想抓住儿子,想质问妻子,但他的魂魄只能像一阵无力的风,穿过那些曾经属于他的家具,穿过那个取代了他位置的男人,穿过对他毫无所觉的儿子。他什么都碰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我的儿子!那是我的儿子!阿娟!你怎么敢——!”他疯狂地嘶吼,魂体因极致的愤怒和嫉妒而闪烁不定。
李沐白站在阴影里,冷漠地看着这场闹剧,或者说,悲剧。直到时间到了,他才一抖锁链,将那几乎要失控癫狂的魂魄强行扯了回来。回地府的路上,赵乾一直在哭,在骂,在哀求,说他后悔了,说他其实最爱的是他妻子,只是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
李沐白始终一言不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人总是这样,拥有时肆意挥霍,失去后方知痛彻心扉。可惜,阴司不信眼泪,只认因果。
这些面孔,这些悔恨,这些迟来的眼泪,如同一条条冰冷的溪流,汇入他作为勾魂吏的日常,渐渐凝固成他眼底那层擦不掉的疲惫和漠然。他有时会下意识地摸摸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空荡荡的,没有心跳。他提醒自己,不要变成他们那样。他还有机会,只要完成这一万次任务。
他拼命接任务,几乎不休息,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地府的上级欣赏他的“效率”和“冷静”,认为他是个难得的、不受情绪干扰的好员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不想给自己任何停下来回想的机会。他怕一想,就会想起阳间那片温暖的阳光,想起母亲做的、有点咸却无比温暖的番茄鸡蛋面。
母亲……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敢去细想这个名字了。那是他心底最柔软、也最不敢触碰的角落。父亲去得早,是母亲一个人,靠着微薄的收入,省吃俭用,把他拉扯大,供他读完大学,看着他进入人人羡慕的大公司,成为了一名程序员。他记得离家那天,母亲在车站使劲朝他挥手,脸上是骄傲的笑,眼角却藏着泪花。他那时意气风发,满心想着要在大城市出人头地,接母亲过去享福。
后来呢?后来是永无止境的加班、改不完的bUG、应酬、晋升……他给母亲寄的钱越来越多,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电话也从最初的一周几次,变成一个月一次,再到后来,有时忙起来,连母亲打来的电话都顾不上接。他总是说:“妈,等我这个项目忙完就回去看你。”“妈,等我升了职,换了房子,就接你过来。”
母亲总是在电话那头笑着说:“好,好,你忙你的,别担心我,我身体好着呢。”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慰和掩饰不住的期待。
可他最终,也没有忙完那个项目。连续熬了三个通宵后,心脏骤停,倒在了堆满代码的显示屏前。死的时候,才二十八岁。
他甚至没来得及,跟母亲好好道个别。
这种尖锐的愧疚,像一根锈蚀的钉子,钉在他的魂体深处,平时被忙碌和麻木包裹着,稍一触碰,就疼得钻心。他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最后一个数字上。回去,回去补偿,回去尽孝,回去亲口对母亲说一声“对不起”。
“七四九!任务来了!”传令鬼吏尖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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