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窗缝,死死望向窗外那片死寂的池苑,望向那些凝固的、无声的、充满了怨毒和恐惧的眼睛。一股比死亡更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十年。
放生池彻底成了城西的禁地,一片被诅咒的、散发着微弱腐臭的死域。池水早已干涸了大半,只留下中心一小片粘稠如墨汁的泥沼。昔日堆积如山的尸骸,在风雨和时光的侵蚀下,化作了厚厚一层黑褐色的、板结的污泥,覆盖了整个池底和大部分池岸。这污泥坚硬龟裂,缝隙里顽强地钻出些枯黄扭曲的野草,在风中瑟瑟发抖。残存的几根雕栏玉砌的石柱孤零零地矗立着,风化的痕迹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刻满了荒凉。空气里那股浓烈的恶臭早已淡去,但总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如同陈年墓穴般的土腥和腐败气息,萦绕不散,成了这片土地永久的烙印。
池苑周围,更是死寂得可怕。那些当年被噤声的人们,如同被无形的枷锁锁住,成了城中最沉默、也最令人避之不及的一群。他们依旧活着,劳作、吃饭、睡觉,却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属于人类的声音。交流只能靠最原始的手势和眼神,眼神里沉淀着十年积累下来的麻木、怨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们的聚居地,也被其他人视为不祥,渐渐荒芜。整个城西,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寂静里。
唯有一个人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绕着这片死寂的放生池,不停地行走。
是陈守义。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红光满面、意气风发的陈大善人。一件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长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枯槁如柴的身上,污秽不堪,散发着酸馊气。头发如同乱草,纠结着灰土和草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部分,是深陷的眼窝,里面嵌着一双浑浊不堪、却又异常执拗的眼睛。颧骨高耸,嘴唇干裂起皮,不住地蠕动着,发出含混不清的、意义不明的音节,像是永不停歇的呓语。
“嗬……嗬……不是我……放生……积德……善名……龙……龙啊……”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
他赤着脚,脚底板早已磨出了厚厚的黑茧,踩在池边板结龟裂的污泥和碎石上,浑然不觉疼痛。十年风吹日晒雨淋,他的皮肤黝黑粗糙,布满了裂纹和污垢,像一段被遗弃在荒野的老树根。他不停地走,绕着那巨大的、干涸的、覆盖着死亡污泥的池子,一圈,又一圈。步履蹒跚踉跄,有时被枯草绊倒,就手脚并用地爬一阵,爬起来继续走。方向是固定的,逆时针,仿佛在进行一种绝望的、永无止境的赎罪仪式。
那双浑浊的眼睛,始终死死地盯着池底中心那片仅存的、粘稠如墨的泥沼。仿佛那里潜藏着什么,吸引着他,也折磨着他。那泥沼如同一只巨大的、永不闭合的黑色眼睛,倒映着他疯癫的身影和灰蒙蒙的天空。
十年了。他成了这放生池唯一的看守,唯一的囚徒。龙神的诅咒精准无比。他清醒着,无比清醒地感受着这十年里每一分每一秒的煎熬。他被迫“亲见”着池苑的彻底荒败,“亲闻”着(虽然周围死寂,但他总能“听”到那些无声者怨毒的眼神在嘶吼)那无处不在的怨恨,“亲尝”着孤独、恐惧、疯癫和身体腐朽的滋味。他的口舌没有封闭,却再也说不出任何能被世人理解的、有意义的话语。他的清醒,成了最残酷的刑罚。
这天黄昏,残阳如血,将西天染成一片凄厉的橙红,也给这片死寂的池苑镀上了一层不祥的金边。寒风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尘土,打着旋儿呜咽而过。
陈守义依旧在行走,步履比往日更加虚浮。他走到池苑东北角,那里地势稍高,污泥板结得如同岩石。他停下蹒跚的脚步,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身子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咳了好一阵,他才喘着粗气,慢慢直起腰,浑浊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池心那片墨沼。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地底钻出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池子的另一侧,靠近残存的一段低矮石栏。
那是个小乞丐。约莫十岁上下,比当年放蝴蝶的小女孩还要瘦小,破麻袋片似的衣服挂在身上,赤着脚,脸上脏得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大,闪烁着一种小兽般的警惕和漠然。他似乎并不惧怕此地的传说和死寂,更像是被这里彻底的荒凉所吸引——至少没人会来驱赶他。
他手里攥着一个东西,黑乎乎一团。他走到石栏边,探着身子,好奇地朝那黑黢黢的池底张望了一下。池底中心那片墨汁般的泥沼,在暮色中如同一块凝固的污血。
小乞丐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一丝孩童特有的、对肮脏之物的嫌弃。他掂了掂手里那团东西,似乎觉得无聊,又似乎带着点恶作剧般的随意,手臂一扬。
“噗嗤。”
一团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划了个短促的弧线,准确地落入了池心那片粘稠的墨沼之中。溅起几滴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泥点。
那是一只早已僵硬的死老鼠。小小的尸体在墨黑的泥沼表面停留了一瞬,那粘稠的泥浆仿佛有生命般,缓缓地、贪婪地,将它一点点吞噬下去。
池对岸,陈守义浑浊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那片泥沼。小乞丐的动作,死鼠的坠落,泥沼的吞噬……每一个细微的瞬间,都清晰地映在他那双因疯癫而异常专注的瞳孔里。
就在那死鼠被墨黑泥浆完全吞没的刹那——
陈守义布满污垢和皱纹的脸庞,猛地一僵!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他浑浊的双眼骤然瞪大到极致!眼珠几乎要从深陷的眼眶里凸出来!干裂的嘴唇无法控制地张开,露出残缺发黑的牙齿,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如同窒息般的急促抽气声!
他看到了!
在那片粘稠如墨的泥沼表面,在那倒映着血色残阳和灰暗天光的、微微晃动的“镜面”里……在那死鼠沉没的位置……
不是天空的倒影!
不是他自己的倒影!
是眼睛!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眼睛!
那些眼睛,有的浑浊如垂死的鱼目,充满了积年的怨毒;有的空洞麻木,如同枯井;有的燃烧着疯狂的火焰;有的则凝固着十年前那瞬间极致的恐惧……它们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却都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的注视!
这些眼睛,陈守义认得!那是张五暴怒圆睁的眼!是李寡妇惊恐涣散的眼!是孙秀才羞愤欲绝的眼!是无数个在池边放过生、最终被噤声的、凝固在绝望瞬间的……眼睛!
此刻,它们全部睁开了!
就在那墨沼的倒影里,齐刷刷地睁开!如同沉睡的恶鬼被死鼠的坠落惊醒!所有的怨毒、麻木、恐惧、疯狂,汇聚成一股无声却足以撕裂灵魂的洪流,穿透水面,穿透时空,狠狠地、死死地钉在了池对岸——钉在了陈守义的身上!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仿佛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的惨嚎,终于冲破了陈守义干涸十年的喉咙,如同濒死野兽的绝叫,猛地撕裂了放生池上空死寂了十年的黄昏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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