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枯树枝般的手指,正死死地抠进黑子嘴边那团冻硬的血污和乱毛里。狗牙冰冷刺骨,上面缠绕的黄毛像生了根,冻在凝固的血里。她咬着牙,指甲缝里都塞满了黑红的冰碴,一点一点往外撕扯。
就在那团毛茸茸的秽物快要被完全掏出来的刹那——
“咕…噜…”
一声沉闷、粘稠的怪响,毫无征兆地从黑子大张的喉咙深处滚了出来!
像一口浓痰卡在死透的腔子里,又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搅动了一下!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湿漉漉的滞涩感,在死寂的清晨院子里,刺耳得让人汗毛倒竖!
“啊!”我魂飞魄散,尖叫着往后猛蹿,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冰冷的雪地上,屁股墩儿生疼。
姥姥的动作却骤然僵住。她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像两颗淬了冰的玻璃弹子,死死钉在黑子那张开的、空洞的眼窝上。那眼窝里糊满了半凝固的血和雪沫,什么也映不出来,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
“嗬……”姥姥的喉咙里也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不是惊吓,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确认。她慢慢站起身,沾满污血的手垂在身侧,指头微微蜷曲着。清晨惨白的光线勾勒着她佝偻却紧绷的轮廓,像一尊立在血泊里的石雕。风卷起地上的碎雪沫子,打着旋儿从黑子僵硬的尸体上掠过,带起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腥臊和死亡的气息。
“这畜生的仇……”姥姥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里硬生生抠出来的,“没完。”
她没再看我,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嘎吱嘎吱地踩过染血的积雪,走向堆满杂物的柴房。
村里像炸了锅,又死寂得可怕。消息比寒风刮得还快。晌午刚过,几个辈分最高的老头就裹着厚厚的棉袄,踩着齐膝深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了姥姥家院门外。他们远远站着,不肯踏进那片染血的狼藉一步,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惊惧和忌讳。
“老嫂子!”为首那个掉了门牙的老头,烟袋锅子都忘了抽,隔着院门哑着嗓子喊,“听句劝!那黑狗…不能埋啊!”
姥姥正在柴房门口,抡着一把豁了口的旧斧头,哐哐地劈着一块不知从哪个破柜子上拆下来的厚木板。木屑飞溅,她头也不抬。
“横死的畜牲,怨气冲天!埋了要出大事!”另一个老头急得直跺脚,雪沫子簌簌落下,“尤其还是让黄皮子弄死的!这仇它记在土里,得烂!得化!埋了它,怨气不散,缠上家宅,缠上后人呐!”
“是啊!扔后山沟子里喂狼!让野物分食了,怨气也就散了!”有人附和。
“哐!”姥姥手里的斧头狠狠剁进木墩里,斧刃深深嵌了进去。她这才直起腰,撩起破棉袄的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那汗在寒天里竟蒸腾着白气。她转过身,灰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刻板的皱纹像刀劈斧凿,眼神冷得能冻死人。
“我家的狗,”她声音不高,却像冰坨子砸在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死在我家院门口,守的是我家的门!轮不到野狗啃!轮不到你们管!”
几个老头被她噎得脸色发青,嘴唇哆嗦着,却再不敢多放一个屁。他们互相看看,眼神里全是“这老婆子疯了”的惊惧,最后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摇着头,踩着来时的深雪窝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姥姥不再理会,继续抡她的斧头。木屑纷飞中,一口粗糙得不像样子的薄皮棺材渐渐有了形状。木板歪歪扭扭,钉子外露着生锈的尖头,缝隙大得能塞进手指头。与其说是棺材,不如说是个勉强钉起来的破木头匣子。
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雪又开始零零星星地飘。姥姥把那口薄皮棺材拖到黑子僵硬的尸体旁。那庞大的身躯已经开始微微发僵,皮毛上结了层白霜。姥姥又拖来一卷破旧的草席,上面沾着陈年的泥灰和干草屑。
“过来!”她冲缩在堂屋门口的我低吼一声。
我头皮发麻,腿肚子直转筋,磨磨蹭蹭地挪过去。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和狗臊味混在一起,熏得我胃里翻腾。
“抬脚!”姥姥命令着,自己抓住黑子两只粗壮冰冷的前爪。
我闭着眼,忍着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抓住它僵硬冰冷的后腿。皮毛冻得像铁,隔着厚厚的棉手套都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和僵直。入手沉重得超乎想象,像在搬一块冻透了的大石头。
“一!二!起!”
姥姥咬着牙,枯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我们合力,才把这沉重的尸体勉强挪动,拖上那卷破草席。草席根本裹不住它庞大的身躯,冻硬的爪子支棱在外面。姥姥把草席连同尸体一起,连拖带拽,弄进了那口薄皮棺材里。黑子的头歪在棺材边沿,那只空洞的眼窝无神地对着灰蒙蒙的天空。
“哐!哐!哐!”
姥姥抡起锤子,把几根长长的、生了锈的大铁钉,狠狠砸进棺材盖板。钉头歪斜着,棺材板合拢的缝隙里,还能看到一撮撮黑色的硬毛。
她找出一根粗麻绳,把棺材捆了几道,然后往我怀里塞了一把沉甸甸的、木把磨得发亮的旧铁锹。
“背上。”她自己也扛起一把镐头,语气不容置疑。
“姥…姥…”我看着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薄皮棺材,声音都在抖,“抬…抬上山?”那山就在村子后面,不高,但林子密,积雪更深,平时连大人都不太愿意去。
“不然呢?”姥姥的眼神像冰锥子,“让它烂在院里?”
我看着她那张毫无表情、布满风霜的脸,知道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冰冷的恐惧像蛇一样缠紧了心脏,但我更怕姥姥此刻的眼神。我咬着牙,把铁锹扛在肩上,那冰冷的木把硌着骨头。
姥姥弯下腰,枯瘦的肩膀顶住棺材一头捆扎的麻绳。她试了试,那棺材纹丝不动。黑子实在太沉了。
她直起身,浑浊的眼睛扫过空旷死寂的院子,最后落在柴房门口那架破旧的、用来拉柴火的木头爬犁上。
“拖!”
把棺材弄上爬犁,几乎耗尽了我和姥姥所有的力气。姥姥在前头拽着绳子,肩膀深深地陷进去,棉袄被粗糙的麻绳磨得嗤嗤响。我在后面死命地推着冰冷的棺材板,铁锹柄硌得胸口生疼。爬犁的木头滑板在冻得硬邦邦的雪地上艰难地移动,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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