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四年,闰二月二十九,夜,康王赵构军大营,东明县外。
帅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赵构那张惨白如纸、扭曲狰狞的面容。他瘫坐在虎皮交椅上,胸膛剧烈起伏,方才喷出的那口鲜血染红了前襟,如同雪地里绽开的残梅,刺目惊心。帐内一众将领谋士,皆屏息垂首,面无人色,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与难以言喻的恐慌。
“你……你再说一遍……”赵构的声音嘶哑干涩,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濒死般的颤抖,他死死盯着跪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的传令兵,“太上皇……怎么了?朴承嗣……他……做了什么?!”
那传令兵涕泪交加,以头抢地,泣不成声地重复着那石破天惊的噩耗:“殿下!千真万确啊!朴承嗣……那狼子野心的贼子!他……他趁着殿下大军在外,勾结倭国浪人和不明来历的悍匪,诈开宫门,血洗了延福宫!太上皇……太上皇他……遇弑升遐了!”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嚎出来的。
“噗——”赵构又是一口逆血喷出,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从椅子上滑落。左右亲卫慌忙上前搀扶。
“殿下!保重啊!”众将惊呼。
赵构猛地推开亲卫,挣扎着坐直身体,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滔天的愤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他苦心孤诣谋划多年,不惜勾结外敌、背负骂名,所依仗的,正是“迎奉太上皇复位”这面大义旗帜!如今,旗杆却被他亲手引来的豺狼给生生砍断了!
“详细道来!”他强压着翻腾的气血,从牙缝里挤出命令,“一个字都不许漏!”
传令兵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叙述起那场发生在汴梁皇城深处的血腥宫变:
“殿……殿下大军开拔后不久,朴承嗣便以‘加强城防、迎接殿下后续援军’为名,调换了许多关键位置的守将。随后,便有一支约四五千人、服饰杂乱、兵甲却十分精良的军队开到城外,旗号混乱,有倭国的,也有些从未见过的骷髅海船旗。朴承嗣亲自出城迎接,称是殿下您从海上请来的盟军。”
“这些人进城后,起初还算安分,但没过两日,便开始纵兵抢掠富户、骚扰百姓。太上皇得知后,勃然大怒,在延福宫召见朴承嗣,严词斥责他‘约束部属不力,有损王师声誉’,并令他即刻将城外蛮兵遣散。”
“谁知……谁知那朴承嗣竟当场翻脸!”传令兵脸上露出极度惊恐的神色,“他……他竟指着太上皇的鼻子骂道:‘你这昏君也配训斥于我?你与你那儿子一般,皆是昏聩无能之辈!这万里江山,合该有德者居之!那陈太初,不过是仗着后世些许奇技淫巧,便让你们父子畏之如虎!我朴承嗣所学,远胜于他!火器、战舰、治国方略,我样样精通!只是天命不公,让我生于高丽苦寒之地!若早生中原,这天下,早就是我囊中之物!如今,你这朽木,也该让位了!’”
帐内众人听得目瞪口呆!朴承嗣竟敢如此狂妄?!还提及什么陈太初的来历?后世奇技淫巧?这话语间的信息量太大,让人一时难以消化!
传令兵继续哭诉:“太上皇闻言,气得浑身发抖,拍案怒喝:‘逆贼!竟敢口出狂言!朕便是将江山拱手让与路旁乞儿,也轮不到你这高丽赘婿、倭寇爪牙!左右!给朕拿下此獠!’”
“可……可就在这时,殿外突然喊杀声四起!那些朴承嗣带来的倭寇和悍匪,竟然里应外合,杀散了宫廷侍卫,直接冲进了延福宫!他们……他们见人就杀!宫内……宫内顿时血流成河啊!太上皇身边的近侍拼死抵抗,让奴婢几人趁乱从狗洞爬出,前来给殿下报信……等奴婢最后回头时,只见……只见那朴承嗣提着滴血的刀,一步步逼向龙椅上的太上皇……后面……后面就不知道了……呜呜呜……”
传令兵再也说不下去,伏地痛哭。帐内一片死寂,唯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一张张惨淡绝望的脸。
赵构呆呆地坐在那里,仿佛魂魄都已离体。传令兵的话语,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他的心脏!朴承嗣的疯狂与野心,远远超出了他最坏的想象!这已不是简单的争权夺利,而是赤裸裸的篡国!更可怕的是,朴承嗣话语中透露出的关于陈太初的信息……后世之人?奇技淫巧?难道……难道陈太初的种种不可思议之举,竟是源于此?而这朴承嗣,竟是与陈太初同类的存在?所以他才如此了解火器,所以才如此蔑视赵宋皇权?!
一想到自己竟将这样一条毒蛇引为心腹,还赋予其权柄,赵构就感到一阵阵彻骨的寒意!自己这岂不是引狼入室,与虎谋皮?!如今,虎已噬主,狼已入室!他赵构,瞬间从“奉天靖难”的皇弟,变成了引外寇弑君父的天下罪人!人心尽失,大义已失!这仗,还怎么打?这天下,还有他赵构的立足之地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与颓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称帝的美梦,在朴承嗣那一刀之下,已彻底破碎!眼下,他这支大军,前有陈太初这头猛虎据城而守,后有朴承嗣那条毒蛇篡位背刺,已是进退维谷,腹背受敌!
“殿下……殿下?”见赵构久久不语,面色灰败,一名老成持重的将领小心翼翼地唤道。
赵构缓缓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扫过帐内众人,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传令……全军……停止一切攻势……拔营……后撤五十里……退守东明县……深沟高垒……没有本王军令……任何人……不得出战……”
“殿下!这……开德府眼看……”有将领不甘。
“执行军令!”赵构猛地嘶吼一声,状若疯癫,随即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末将……遵命!”众将见他如此,不敢再言,纷纷领命而出。
偌大的帅帐,顿时只剩下赵构一人,形单影只。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瘫在椅中,望着跳动的火焰,眼中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愤怒、悔恨、恐惧、绝望……最终,都化为一片死灰般的颓然。完了……全完了……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已付诸东流。如今,天下虽大,却已无他赵构的容身之处!陈太初恨他入骨,朴承嗣欲将他除之而后快,天下士民更会视他为国贼!
等等……陈太初?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萤火,突然在赵构脑海中闪现。
陈太初……他忠于的是皇兄赵桓……他恨的是篡逆之人……如今,朴承嗣弑君篡位,乃是人神共愤的天下第一逆贼!如果……如果自己能……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尽管这无异于与虎谋皮,更是奇耻大辱,但此时此刻,这似乎是唯一可能绝处逢生的险棋了!
他挣扎着坐起身,用颤抖的手,取过笔架上一支狼毫,铺开一张素笺,墨汁溅洒得到处都是。他沉吟良久,脸上肌肉扭曲,最终,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落笔写道:
“大宋康王赵构,顿首再拜,致书于秦王殿下麾下……”
写罢,他用一方私印草草盖了,装入信筒,用火漆封好。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帐外嘶声喊道:
“来人!”
一名亲信侍卫应声而入。
赵构将信筒递过去,脸上是一种混合着屈辱、不甘与最后希望的复杂神情,声音低沉而沙哑:
“去找一个……机灵点、腿脚利索的……把这封信……送到开德府……亲手交给陈太初……就说……本王……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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