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着书立说,字字句句皆为生民泣血,这怎能是……”
邓牧平静地打断他,那平静下仿佛有暗流涌动,“我骂元人、抨击时政,是因为我知道元人不会杀我。”
“我这样的人,除了在纸上写些大逆不道的字句,断不会真去造反,杀我何益?”
“留着我,反倒能装点他们的仁政,显一显容人之量。”
“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
“箕子见殷商将亡,宁远遁朝鲜。”
“他们选了最难的路,而我呢?”
他顿住了,目光落回自己枯瘦的双手。
这双手只会握笔,从未握过锄头,更不曾握过刀剑。
“我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不敢做。”
“我舍不下这性命,不敢殉国。”
“我也舍不下这脸面出仕元朝,哪怕心里知道,若能在其位,或真能为百姓减几分赋税、平几桩冤狱。”
“我更不敢去造反……我连这山门都未曾提剑踏出过。”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作一声轻叹,“你说我着书为民,可怜百姓疾苦。”
“可我笔下写尽官吏如虎狼、君王似鬼魅,自己却躲在这深山道观里,晨钟暮鼓,衣食虽简,却未真的饿过一日。”
“我这‘为民’,究竟为民做了何事?”
“不是这样的!文行先生,绝非如此!”叶林情绪激动,声音在山室中回荡。
他与邓牧相交多年,深知彼此志趣相投,乃是至交好友。
若邓牧所言是彻底的虚无与自鄙,那自己这些年的追随与共鸣,又算什么?
邓牧看向老友,眼神里带了些许安抚的温和,那温和却更令人心酸:“我甚至不如你,你虽为元廷之‘里人’,却能在乡里之间周旋,庇护一方百姓少受些盘剥,这是实实在在的善。”
“而我……”他摇了摇头,“只敢躲在深山,写些自知难以传世的文字,还自欺欺人地取名《伯牙琴》,盼着渺茫的知音。”
炉中的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打破了沉默。
邓牧的目光再次投向虚无的远方,似在对自己说,又似在对冥冥中的什么诉说:“道隐无形,人心有欲。”
“能窥阴阳消长、时势变迁,却破不开自己心头畏死的障。”
“能顺应四时枯荣、天道循环,却认不清这具皮囊下怯懦的本性。”
“人啊,最难的莫过于返观内照,见素抱朴。”
言罢,他重新阖上双眼,恢复了静坐的姿态,仿佛方才那番惊心动魄的自我剖白从未发生。
但叶林看见,邓牧置于膝上的、那枯竹般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山室重归寂静,只有秋风吹过松林的呜咽。
邓牧的呼吸渐渐平稳,可他的内心远非如此。
后世那些真正将理念化作行动、哪怕烈火焚身亦无悔的身影,让他心神震颤。
那位被无数人崇敬的“先生”,他究竟走过怎样的绝境,淬炼出何等的意志,才能做到那般地步?
我此生,困于这山林,缚于这怯懦,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触到那般境界的衣角?
窗外,一片早凋的枯叶挣脱枝头,在凛冽起来的山风中,打着旋,不知飘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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