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微微侧首,目光小心翼翼地掠过端坐于案前的始皇,随即迅速垂下眼睑。
孤究竟算不算是被保护得很好的那一种?
一旁的刘季将扶苏这番细微的挣扎尽收眼底。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低的,缓声道:“皇兄可是在思量天幕所言?”
他不等扶苏回应,便继续娓娓道来:
“寻常百姓家教子,首重一个顺字。”
“因其身处底层,逆来顺受方能少遭磨难。”
“商贾之家教子,则求一个精字,不多长几个心眼,门庭便要冷落。”
“行伍将门教子,必讲一个狠字,若非如此,何以震慑麾下骄兵悍将?”
“出身不同,境遇迥异,父母呵护子女、传授处世之道的方式自然千差万别,岂能一概而论?”
“在天幕未现、未来尚是一片混沌之时,义父便为皇兄延请法家名士启蒙,后又令儒、道、黄老各家轮番授课,更允皇兄与军中兵家将领交往习武。”
“此等精心安排,岂是寻常子弟可望?”
“皇兄数次直言进谏,虽常惹得陛下震怒,厉声斥责。”
“然义父可曾因此禁止皇兄参与朝议、过问国政?”
“天机乍现,义父知悉未来巨变,恐江山承继有隙,便毫不犹豫,即刻昭告天下,立皇兄为太子,断绝一切宵小妄念。”
“凡此种种,难道不算是一种深沉的保护?”
“难道不是一份如山的父爱?”
扶苏默然良久,终是轻轻颔首,认同了刘季的话。
但他眉宇间仍萦绕着一丝难以释怀的郁结。
他嘴唇翕动,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和不甘:“父皇待我……父子之间,难道就非得……”
话未说尽,刘季已然明了其意。
他轻轻抬手,温和却坚定地打断了扶苏的话头,了然一笑道:“自古至今,父子相处之道,大抵如此。”
“天家之家,尤甚寻常百姓。”
“即便是农家小户,严父慈母亦是常情。”
“若父不严,何以立威?何以训导?”
“难不成还盼着父亲如同母亲那般,事事温言软语、哄着捧着么?”
“那怕是要惯出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来了。”
扶苏闻言,唇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算是默认了刘季的说法。
但他沉默片刻,仍低声补充了一句:“将来孤对待子嗣,必不会似父皇待孤这般待他。”
刘季听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并未出言反驳。
人的心思,最是易变。
如今说着这般话,是因尚为人子,只尝过为子的滋味,尚未体会到为人父的重担与思虑。
待到日后自己当了父亲,眼看着娇儿幼女,那份望子成龙、唯恐其不成器反受世间苦楚的焦切之心,怕是比泰山还重。
到那时,严苛的教导、逼迫的苦学,只怕一样也少不了。
世间岂有那么多不必寒窗苦读、不经世事磋磨,便能自然而然成大器的美事?
那般幸运儿,终究是凤毛麟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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