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问舟也不知道,这样的情愫是如何产生的。
也许是在寻芳园摘下一挂葡萄递给哭闹不肯放自己下山的小师弟的时候,看见他破涕为笑的花脸;或许是半夜抓偷溜出门看星星的小师弟的时候,瞧见他眼眸里映着星河;他的小师弟很贪心,想要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全部纳入囊中,他的小师弟却又很大方,品过的珍馐看过的美景总想着分享给师兄,他的小师弟有些傻乎乎的,平时捉弄一下就会鼓着腮帮子生气,但又聪明且懂事,变着花样的能逗大家开心……或许从更早的时候,从躲在桌子下面的小师弟怯生生地唤叶问舟一声师兄的时候,心中就如有双丝网,只化成了千千结。
所以,替他抗下思彦一剑,他心甘情愿,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
但瞧着师弟双目猩红,神志全失地爆出一股一股的邪气,浑身的戾气将打伤自己的思彦一招击退后,疲软无力地往地上倒去时,叶问舟顿觉心中剧痛,吼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师弟”,忍着刀伤就将人一把拥入了怀里。
俊朗的少年皱着眉昏睡过去,可怖梦魇再次缠绕上他,让少年下意识地就拽住了师兄的衣衫,叶问舟从未这般慌张,顾不得处理伤口就先急匆匆地将人送回了房里。
叶问舟本想在房内陪着少年等他醒来,却被师父叫了去让赖神医包扎伤口,但同时亦听到了那让他悲痛的消息。赖神医说,他的师弟身体里埋着毒蛊,手臂上若隐若现的蛊纹就是证明。听到这个消息的叶问舟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心口绞痛,捂着腹部的刀伤喘了好几口才缓过来。甫一抬头,瞧见抹着眼泪的雪青身后,那熟悉的身影在树丛后一晃而过,奔着后山跑了去。
叶问舟太熟悉自己的师弟了,以至于他一下子就瞧见了蜷缩在崖边的单薄身影。夕阳下的三清山极美,落日的余晖给少年渡上一层金色,崖间有鹤飞过,留下一声清啼,让人不免觉得三清山上竟然如此神圣。但那小少年正将脑袋埋在臂弯里,身体瑟缩着几乎要抑制不住抽噎,让叶问舟急匆匆的脚步缓了下来。
少年敏锐地察觉到了身后的声音,急匆匆地用袖子抹了几把脸,昂起头来努力地挤出个笑,但他满脸泪痕被胡乱地抹地像个小花猫一般,让人看了不由得心疼。叶问舟想回应他个笑,但他嘴角苦的很,实在是笑不出来。
“师兄,我很没用是不是……”少年哽着声音道,“明明师父终于肯让我习武了,明明我终于也能保护你们了,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这样待我,要让我此生被蛊毒毁于一旦。”
“不会的!”叶问舟一把抓住少年的手,紧紧盯着那双发红的眼睛坚定地向他承诺,“师兄不会让你有事的,我一定会,找到治疗蛊毒的方法!”
没想到少年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到:“我不想,再站在你们身后了。”
“师兄,让我下山吧。”
“不行!”
叶问舟想也没想就脱口拒绝,手上不自觉地用了几分力道,攥的少年的手隐隐发痛。但看到师弟闭着眼睛缩了一下,他立马自觉失态,缓缓地松开了手,有些气恼地背过身去不肯看他。
“万万不可……你身子本来就孱弱,一定要留在山上好好修养,我不会答应的。”虽然生气,但叶问舟的声音还是不由得就放缓放柔,清风卷起他的袖角,似乎想要抚平他紧锁的眉头。
可心中的忧思,岂是一阵清风可以抚平的,叶问舟不忍,也不愿让他离去,愈转身再劝解师弟几句,却只瞧见少年恭恭敬敬地作揖向自己拜了一拜。
“师兄,我自问不愿在三清山庸庸懦懦了此残生,大宋江山我未曾看过,天下绝学我没有习过,血海深仇……我未曾得报。”素日里那活泼开朗的少年眸光坚定,落在叶问舟眼中却只觉得心疼,他的小师弟那样天真烂漫,为何命运不公要让他受这样的苦楚。
他是想再劝他改变心意的,可少年像往日撒娇那般拽着他的衣角时,眼神没了幼时的娇嗔,让叶问舟忽然觉得,自己是留不住他的。
既然留不住,那跟上他的脚步,想办法护他周全。
“好,我答应你,我去帮你劝师父,让你下山。”叶问舟似乎万般无奈地顺从了少年,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有求必应,所以他终于在愁思之间展露了以往那和煦的笑脸,将手轻轻地抚上了少年的发顶:“原来不知不觉,小师弟都已经长大了,是时候去游历一番了。”
“师兄,谢谢你。”少年终于得偿所愿,被叶问舟伸手揩去挂在眼角的泪花,依然拉着他的衣衫下摆又不舍地望着他,“我会记得常常来信的。”
清风徐来,叶问舟定定地望着少年面庞,几缕碎发随着风勾在他的指尖,想到即将到来的分别与他身上的病痛,叶问舟只感觉心中的情绪翻涌着滚上来,温热的掌心抚摸过少年的的脸颊,让他不由得将少年脸庞抬了抬,缓缓地低头想要凑近。
可少年纯真的模样,让叶问舟回过神来,他侧过头去,赤红着耳尖不敢再直视自己的师弟半分。
辞别师门,出山入京,似乎一切都很顺利。叶问舟出山多次,下山的路也算熟悉,可他从未关切地看过山下的一草一木及世间百态,山上有让他挂心之人,所以他每次返程都如此急切。这次不同以往,得到了师弟安全抵达汴京神侯府的消息后,叶问舟松了一口气,但匆匆的脚步却未曾停歇下来,天下名医甚多,还有擅制蛊医人的药王谷,他必须抓紧时间一一拜会,天下之大,总能寻得挽救他师弟性命的法子。
然,这一寻,足足半年有余。
再次相见是在磁州,那少年胯上别着一杆素银刀,定定地捧着一盏供奉的花灯入神。下山的小师弟已经习得了碎梦的流派亲传,走出了谪仙岛海上的雷暴,身着干净利落的流派服饰,手背上也添了几道新旧不一伤痕。
叶问舟是来道院为花灯添香油钱的,道院里香火很旺,烟雾袅袅映着人影绰绰,人的身影隐在雾里显得有些不真切,但即便少年改了以往活泼的弟子发髻蓄起了长发,叶问舟还是一眼就在烧香还愿的人群里认出了自己的师弟。早先二人就有飞鸟传书,叶问舟知晓碎梦会到磁州,只是在没有约定见面时间和地点的情况下,偶然的久别相逢更让人觉得惊喜万分。
所以他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音量,隔着人群呼唤一声师弟,就急匆匆地往少年靠近。碎梦手忙脚乱地将那盏花灯放回原位,掩了下有些红热的眼眶才抬眼望向叶问舟,脑子里不由得闪过刚刚院子中道长告诉自己的话:“这位少侠,不久前有一位姓叶的公子为你供奉了一盏灯,看来,早有人牵挂着少侠的平安了。”
碎梦在殿内没一会就找到了刻有自己名字的花灯,灯柄系着祈福用的红绸上有这他熟悉的师兄的小篆:
上苍见怜,请佑师弟之疾早日痊愈,我愿以身相代,换他,一世无虞。——叶问舟
笔锋微颤却有力,他几乎能透过字迹看到那虔诚的身影。
“叶问舟……”碎梦鼻头一酸,喃喃地念出了师兄的名字,旋即就听见了那声呼唤,穿越人海茫茫,直击心脏。
“师兄!好久不见。”碎梦刚咽下去的泪意,一时又因为久别的相思之情而涌上来,整个人猛地扑进了叶问舟张开的臂弯里。
“傻师弟,相逢是高兴事,怎么哭起来了。”叶问舟疼惜地摸着少年的发顶,心里亦有说不出的酸涩,少年似乎消瘦了些,抱起来能摸到更为紧实的肌肉,指腹也满是茧,仔细瞧瞧手背上亦有刀痕伤口,这半年的游历定吃了不少苦头。
尽管碎梦的书信向来报喜不报忧,但同在山下游历的叶问舟怎会不知晓餐风饮露的苦楚,他极力地压抑着想要去寻他、伴他同行的念头,访遍万水千山去寻一味除掉蛊毒的解药,叶问舟知道,这才是当务之急。但磁州相逢是意外之喜,所以叶问舟紧紧地把少年搂在怀里,任由人声鼎沸之中自己那颗心脏砰砰地跳动,宛若重获新生。
二人相拥良久,直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里是公共场所才依依不舍地分了开。碎梦红着脸,偷偷将从花灯上扯下的红绸塞进袖口,他是存了私心的,他不愿师兄以身为代的心愿能够实现,但是想将叶问舟这份心意收在身边。这份情让少年的心中掀起千层浪花,推着载着他的这艘小舟往心之所动的岸边靠拢。所以他很庆幸自己能下山,能了解世间百态与情爱,让自己迷茫的心也跟着坚定起来。
两人回到叶问舟在磁州租赁的小院时已经二更天了,同叶问舟在一起时,碎梦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师弟,早他些许时日到磁州的师兄早就将好吃的好玩的摸了个透,只等着重逢之日悉数奉上,碎梦许久没有这样快乐过,牵着师兄的手几乎逛遍了大半个城,两人甚至在深藏不露的酒肆里寻到了从桃溪村进来售卖的桃花雪,马不停蹄地拎着酒坛子回来准备一醉方休。
叶问舟赁的小院虽说不大但清净雅致,由于他在磁州寻医需要小住许久,又得知碎梦来磁州游历而特意找了这家别院。院里有葡萄架子,正穗穗结了青涩未熟的葡萄,不由得让少年想起寻芳园满院的葡萄,和曾在那葱郁叶下小憩的清风朗月的师兄。
此时,他清风朗月的师兄仍没放开牵着他的手,正把他牵着跨进院门,将桃花雪往挨着院墙的石桌上一放。叶问舟悄无声息地趁着牵手的时机给碎梦把了脉,他自幼为了医治师弟心脉受损之症而自习医术,这半年来又进益不少,诊得师弟的脉象平稳强健不少,他也稍稍安下心来。
这厢,少年在他对面坐定,抱着酒坛子为师兄斟上一盏酒,迫不及待地碰了杯昂头灌下去,熟悉的桃香瞬间溢满了口腔,碎梦不顾形象地就着袖子抹了把嘴,舒坦地长叹一声:“好酒。”叶问舟含笑看着他下巴滚落的酒珠,端起盏来也一饮而尽。桃花雪酒气不重,入口也温和,很适合这两位人菜瘾大的师兄弟一饱口福。于是两人交杯换盏,谈天说地,直到一坛见底,叶问舟没想到下山半年有余的师弟酒量见长,此刻还未像之前在山上那般醉的晕头转向,倒是自己的脑袋先有些发蒙。
瞧着碎梦掰着酒坛子试图空出最后几滴酒来的模样,叶问舟不由得失笑,宠溺地站起身来拍了拍少年的头柔声说:“天色不早了,师兄去给你铺床。”说着就要向屋内走去,桃花雪的后劲不小,叶问舟本想绕过他却踉跄了一步,就顺手就扶了一下院墙,没成想那少年猛的站了起来,抱着他的腰直接将人抵在了院墙上。
毫无防备的叶问舟半倚在墙上,身子的倾斜使得他跟矮自己小半头的碎梦几乎齐高,少年单手撑在墙上,另一只手搂在叶问舟腰上紧紧攥着他的衣衫,略带强势地将叶问舟“壁咚”在院墙上,但那侧着不敢直视师兄的目光与红透了的耳根却显得没什么威慑力。“怎么了?可是难受?”叶问舟关切的声音还带着醉意,抬手探了探少年脸颊的温度,赤红的面庞烫的惊人。
碎梦亦是半醉半醒的,不然他怎么会脑袋一热就冒犯地将师兄推在墙上,想把埋藏的心意像倒豆子一样都一吐为快。可是叶问舟发凉的手指搭在少年的脸颊上,让他的昏涨的酒劲醒了大半,本想一口气倾诉出来的那份情愫到了嘴边只剩下结结巴巴、破碎不堪的词句:“我,我,师兄……道院里……灯。”
他越说越磕巴,越说越恼自己,最后直接心一横,借着酒劲踮了点脚猛然将唇贴上了师兄的唇瓣。
碎梦是典型的只见过猪跑,没吃过猪肉。对于亲吻这种事,也只是知道要将嘴唇贴上嘴唇,如何再进一步或者该不该再进一步,他茫然不知,但唇瓣的相触已经足够让人头皮发麻了,所以他紧闭着双目,睫毛颤个不停,不敢过多地停留。
叶问舟亦是蒙了,微醺的酒劲瞬间消了下去,愣愣地感受着柔软湿润的唇覆在自己唇上,传来丝丝酒气的同时还带着微不可闻的颤抖,错开的鼻翼让那漂亮的面庞近在咫尺。
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心脏要跳出来。
碎梦就这样贴了一下就想要松开,却突然感觉抚在自己脸颊上的手用了点力,掰着他的头抬了几分,唇瓣就这样被叶问舟叩开,略带失控地吮吸走他口腔的津液。碎梦本就比师兄矮,现下叶问舟一使力就要被他压着倒过去,于是师兄一把把他的腿捞起来,将少年的重心往回拉,碎梦本按在墙壁上的手不得不下来把住师兄的肩膀,努力踮着脚支撑自己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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