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上狂风四起,吹乱额发,霎时兜来一片风沙。我几乎看不清前方,只能辨别模糊的结界光晕。狂风中,蓦然一阵急促咳嗽,祁颜的声音飘散而来:“天下谁都可以这样想,唯有你不行。”
“你以为,我是为了做国君才想娶你?”隔了半尺夜幕,依然能察觉出一道深沉视线,自始至终,从未从我身上移开半分,“唯有成为国君,才能娶你。”
我胸口传来清晰痛意,分明该是空空荡荡的一具青铜之躯,却像有温热血液破肤而出。
祁颜的声音,携着狂风,一字一字灌入我耳中:“世上最难过之事,不是求之不得,不是明明相爱却不能相守,是我将心剖给你,可你仍分毫不懂。你不懂,我可以等,只是,九辞,你究竟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声音细弱游丝,竟隐隐有一种哀绝之意。
有温热液体落在面颊,我伸手一摸,那是被风吹来的血迹,结界蓦然照亮半边天幕,我胸口钝痛越发强烈,几乎要将我撕裂开来,剐肤削骨,眼前一片黢黑,我痛得恍如身在炼狱,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大吼出声:“不要——”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痛一点点抽丝般散去,我一点点睁开了眼。
七件神器仍在,那小姑娘仍在,一切都在,谢卿却被禁锢在一道白光中,不能动弹分毫。
施术的结界霎时碎成万千光斑,如夜空绽放的烟花凋零。
谢卿终于化成自己的样貌,不如在幻境中所见的妖异,虽仍是年轻的面容,却骨瘦如柴,眉目间隐隐透出一股比从前更甚的阴邪。他低头看一眼身上的束缚,冷笑道:“哼,黄口小儿,你以为这等雕虫小技能困我多久——”
祁颜周身绕了十八道燃着猩红火焰的符纸,渐次在空中化出屏障,而后指尖一转,最后一道屏障竟然加在我的身上,令我动弹不得。我不自觉地扭动身体,祁颜淡淡瞥我一眼,转头对谢卿道:“不需要太久,只要能拖住你就足够了。她每入一次神器,我便在她身上捆一道结界,如今三道结界加身,即使是师父,也需数月才能破解。只是下次血月,又不知该等到何时?”
谢卿眼珠一转:“乖徒儿,你不想救你的心上人了?”
祁颜说:“自然要救,只是不会用这等残忍的方式。你太过自负,才以为我被你玩弄于股掌间,任你摆布。”
谢卿神色骤然一变,周身暴涨出数丈黑气,道:“你若再不将我放开,之后因此而丧命的人,可不止你们几个!”侧目看我,倏而一笑,“她不过是我用废铜废铁照着他人的模样做出的机关人,若我愿意,甚至能再做数十具,甚至上百具,这样的废铁,也值得你拿命去护着?”
“不管她是虫蚁鸟兽所化,还是废铜烂铁,她在我眼中只是九辞。”祁颜墨眸浮起温柔笑意,在看向谢卿时倏然变成不屑,“你这样冷血无情的人,又如何会懂。”
谢卿放声大笑:“冷血无情?你可知我爱一个人,爱了数百年,你区区凡人凡身,不过蝼蚁之命,又懂什么情?”
祁颜好笑似的摇了摇头:“有情便该有义,有情无义便是自私。你说你爱她,殊不知你只爱你自己罢了,师父。”
血月寒阴之至,祁颜双手在空中化出弧度,几道火光渐次围绕在谢卿身旁,他冷冷看着他:“原本救九辞的命只需一颗活人心脏,可你却要集齐其余七件神器,恐怕不只是想复活墨家的姑娘,你是想复辟你当日放弃的王国——以大齐的数万子民血祭!”
谢卿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下一瞬,大笑出声:“不愧是我数百年才千挑万选出来的徒儿,果真聪慧灵敏。原打算事成之后留你一命,放你做大齐的国君。只是这些事情被你知晓,也断断不能留你了。”
“让我做大齐的国君?”祁颜眼底泛出冷意,“你担心我不受你控制,暗中给国君送信,让他扶植贺连齐为下任储君,同时又在明处支持我,让我更依赖于你。”他摇头笑了笑,“只是这些小伎俩,你真觉得,你的王国复辟之后,你有能力登上王位,议国事,施国政?”
谢卿面色铁青,捆在身上的缚妖索逐渐现出细小裂纹,他狂吼:“我杀了你——”
祁颜微微垂眼:“我本也没想过苟活,即使拼上性命也要阻止你。我大齐数万万子民,怎能毁在你手里。”
狂风吹满他白色衣袍,似振翅的羽翼,祁颜周身缠绕赤色怒龙,直直朝被束缚的谢卿袭去。
眼看龙头即将一口将谢卿吞没,萦绕在谢卿身上的黑气蓦然暴涨数尺,缚妖索应声而碎,黑气化作六臂妖兽,霎时将火焰腐蚀干净。祁颜闷哼一声,倏然捂住胸口,嘴角渗处鲜血。指尖又划出三道符纸,电光石火间飞向谢卿面门。
一来一回之间,明显谢卿更占上风,祁颜修习幻术不过也就短短十余年,可谢卿却活了数百年,根本无法匹敌。不过三刻,祁颜已浑身是伤,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自肩头划到腰间,鲜血染满衣袍。我奋力挣扎想挣脱护着我的屏障,可挣脱了又能如何,我什么都做不了。
真是让人绝望。
黑气再次袭来时,祁颜早已精疲力竭,勉强化出半幅屏障挡了挡,黑气如利剑无往不破,将他击飞出去,身体狠狠撞在观星台的玉石柱上,喷出一口血雾。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在屏障中:“二哥——”却被障壁尽数挡住,只余被风割裂的嗡嗡声。
谢卿擦拭掉唇边血迹,双目赤红,冷笑着走近祁颜:“想杀我?就凭你?”
我茫然看着眼前所见,却帮不了他分毫,第一次觉得自己竟这般无用。
祁颜撑起身体不住喘息,嗓音却难得平稳:“我自知胜不了你,却不能袖手旁观,只是……”视线却倏然落在谢卿身后,漂亮的眼眸漫上零星笑意,“师父,你身后又是什么?”
谢卿愣了愣,蓦然一阵狂笑:“果真是黔驴技穷了吗?如此雕虫小技,也想骗我?”
他撑住白玉石台,费力站起身,被他拂过的地方留下斑驳血痕:“你觉得,我会打毫无胜算的仗吗,师父?”
“卿儿,看来为师,仍是不能度化于你啊。”皓皓夜空中蓦然一道苍劲有力的声音传来。
谢卿倏然面色惨白,却仍固执地不愿转身,似乎他看不到,来人便不存在一般。那声音由远及近,天幕似乎有悦耳钟声,狂乱妖风渐渐止歇,谢卿仍定在原地,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兀自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分明——”
“分明杀了我?”一位白衣白发慈眉善目的老人抚着胡须施施然从天而降,赫然就是谢卿从前化出的模样——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白衣真人。
真人缓步踱到他身前,自上而下打量他片刻:“百年未见,你竟还未将为师忘记,倒让为师颇感欣慰。”
谢卿如见鬼了一般,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他身前,涕泪横流道:“师父,师父,原谅徒儿当日年少无知……”他眼底蓦然寒光闪现,我一句“小心”还未出口,已见他手中黑气化成一支袖箭“嗡”的一声射向白衣真人的面门。
白衣真人一动未动,眼看箭尖距他双目间不过半寸距离,便堪堪停住,下一瞬,箭头掉转,回身射向谢卿!
利箭入肉声破空响起,谢卿不可置信地任由黑气没入眉间,他踉跄后退几步,后背猛地撞上白玉石拦,脚下不稳翻下山崖。
我赶忙跑过去,被祁颜一把拎住衣领提回来,只能撑着脖子望着灰蒙蒙的山涧,除过怒涛汹涌,再也听不到半点声息。
狂风骤止,一切仿佛都未曾发生,血月隐在墨云之后,再出现时,白净如玉。
白衣真人双手合十念了句咒,兀自摇了摇头:“都是老朽的罪过,当初便不该一念善心将他收留,在他几次三番表现出嗜血杀戮时,还妄想将他度化。孽缘,都是孽缘。”
我抬头望了望墨蓝天幕。
有脚步声渐近,我仍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低声询问:“二哥,你方才是不是又生我的气了?”
脚步声一顿,半晌,响起祁颜带着疲惫的声音:“我什么时候生你的气了?”
我说:“就是刚才,你说我什么都不懂,你还凶我。”
他叹了口气:“我没有凶你。”
我说:“你凶了。”
他说:“我没有。”
我说:“你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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