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里带着哭腔,仿佛从来不认识他:“阿凌……”
他安抚似的将她拥在怀中,薄唇贴上她耳边鬓发,语声低喃:“只有确保我日后王位无忧,只有将毁掉你名节的人杀死,我才能娶你,师父,帮帮我。”
不过两个时辰,迟暮便将青铜面具做成,倒是多亏一众王亲贵胄打磨了不少部件。江凌先一步去安排后续事宜,迟暮独自一人待在凶室,只觉得一切都如梦一场。谢卿有罪,可罪不至死,如今却死于江凌刀下。两行清泪滚过脸颊,她颤抖着双手给谢卿戴上面具:“求你不要恨我……”
裙裾沾上血迹,她茫然望着一室血腥,如梦初醒一般拼命擦拭手上血迹,却越擦越多。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下来,手指被搓得通红,她也未曾停下。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空寂室内蓦然有响动,她停下手上动作,怔怔看着原本毫无生气的尸体缓缓睁开眼,温润眼眸有些许迷茫。她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压住舌尖的一声尖叫:“你……你没死?”
他头痛似的揉着额角,好一会儿,才一点点撑起身,下身却纹丝不动。他一眨不眨望着呆立在眼前的人,明明是陌生的眉眼,唇边却扬起熟悉笑意:“阿暮。”
室内一片死寂,下一瞬,她尖叫出声。
十日后,江国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邻国越王谢卿的部下因刺杀江凌,被打断双腿,处死刑,谢卿被遣回邻国。其二,是墨家一脉的传人墨迟暮,疯了。
她逢人便说如今的世子江凌是谢卿用幻术所化,而即将被处死的谢卿部下才是江凌。江凌温言告诉众人,是那日她见了太过残忍的血腥,受到刺激才会如此。国君请遍御医也不能治愈,只好将她软禁在廖春园。
九月初三,是囚犯行刑的日子,世子江凌请旨亲自监斩。穿着破烂的男子被牢牢锁在囚车,双目空洞却一言不发。看热闹的百姓纷纷议论,说他在牢中因为辱骂世子,被毒哑了嗓子,挑断手筋脚筋。听闻此人还曾协助邻国的越王意图对墨家后人不轨,才致那小姑娘疯疯癫癫,果真是恶贯满盈其罪当诛。
白衣的世子遥遥立在高台,漠然望着冷肃刑场中木质隔间里披头散发跪着的囚犯,清远眼眸闪过难辨情绪。云头遮住日光,苍白天幕现出昏暗阴影,不多时,竟飘下鹅毛般的白雪。
高台上,江凌猛地将双手撑在桌案,原本温润的眼眸漫上寒意。捆得严严实实的囚犯似乎意识到什么,缓缓抬起头,冷风吹开敷面的鬓发,露出相貌平平的五官,唯有一双眸子透亮。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霎时暴雪纷飞,江凌低声同身旁副官说了什么,下一刻刑场持刀的守卫又多了一倍。围观群众倏然议论纷纷,九月飘雪,莫不是有何冤情,却不敢妄言,不知谁喊了一声:“那是什么?”
众人齐齐抬头看去,有黑影自云端飞驰而来,大鹏的翅膀带起飓风,转眼便落在刑场。近旁的守卫被大鹏的羽翅刮倒在地,翅膀上跃下一个姑娘,在这一片肃杀冷意中,却穿了极繁华的嫁衣,金凤展翅欲飞,层层叠叠的赤色裙裾扫过染满血腥的同色台阶。四周林列的三层阁楼不知何时站满了人,高台上蓦然一阵呼喝:“不要放箭——”
弓箭手手中的箭矢已如流星密密麻麻射向刑台。
——若有无关人等出现在刑场,杀无赦。这是前一日世子吩咐的话。
泛着寒光的箭矢大半被大鹏鸟挡下,仍有一些穿过它铁甲身躯,细细密密钉在刑场。有一支正钉在迟暮的肩膀,她却浑然不觉,只一步步爬向刑台。鲜血漫过赤色嫁衣,一滴一滴地滴在她行过的路上。十八阶台阶上,一身素色囚衣的囚犯直直望着她,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她脚步停了一瞬,下一瞬,便更坚定地迈向上一级台阶。
他说,快走。
可她不能。
最后一级石阶,她擦了把额角冷汗,与她寻常玩累了他替她擦汗时如出一辙。不过十余日,他已瘦得不成人形,可想而知受了多少折磨。时光仿佛静止,隔着半阶石阶,从生到死的距离,她一点点抬起衣袖,露出一截莹白手腕。她深深看他,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在心底:“我来同你成亲了,阿凌,我今日这样打扮,好不好看?”身体却蓦然一晃。
地底有什么轻微晃动,接着猛烈摇晃,像一只蛰伏千年的神兽要破土而出。
“地龙,是地龙——”
人群霎时一片惊慌,守卫惊慌失措地收起弓箭,不知该躲去何方。每一寸房屋都在震动,仿佛一条巨大的龙在地下翻搅,悬了高高旌旗的大梁晃了几晃,如倾塌的高楼压下,“轰隆”一声巨响,石阶尘土飞扬,她狠狠一晃,猛地扑向木栏。大梁已不偏不倚将他压在身下,他呕出一大口血,眸光渐渐涣散,瞧神情是想握住她的手,却因被挑断手筋而不能挪动分毫,牵唇露出个温润笑容,嘴角动了动,却没能发出丝毫声响。
高台上原本身患腿疾的世子不知怎么就站了起来,惊慌失措地跃上行刑台,用力拉扯穿着华丽嫁衣的姑娘:“迟暮,快走,再不走就……”
她却一把推开他,珠翠碰撞出泠泠轻响。她跌跌撞撞地扑进木栏内,将不知何时打开的牢门紧紧锁上。
“吧嗒”一声,也锁上了所有希望。
他愣了愣,双眼血红,疯了一般拍打铁门:“墨迟暮——你疯了!再不走你可就要——”
地底发出山呼海啸的震动,她却像浑然没有听见似的,紧紧蜷进囚犯的怀中,安心地闭上眼:“阿凌,我来陪你了。”
天地间皆是动荡哭号,唯有这一方净土,一生一死相拥的二人。
他听不到她的话,可她仍然固执地说下去,似乎下一瞬,他就会像往常一样睁开眼睛,笑着唤她的名字。
“你说过的,要我陪着你,阴间苦寒,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去呢。”她低低笑了一声,“来世,我们再做夫妻好不好?没有家国,没有帝位,只有你和我,平平凡凡,一双人。”
墨迟暮和江凌双双死于这场意外。我从未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饶是见过墨旸山的那场大火,见过剑冢的杀伐,也从未觉得这样令人心惊。佛说,凡事不可强求,有些人强求过,毫无结果便安然放下。毫无结果依然要强求,只能两败俱伤。
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静待幻境就此终结,可那一幅幅画卷却如水墨褪尽,复又染上新色。时光如飞逝的走马灯,在我眼前迅速倒转。
我怔怔看着眼前熟悉的暮景——竟是我记忆中的那些事。
是清华寺苏内竖宣旨将我许给贺连齐。
是祁颜在庐陵救我性命。
是在学堂堂测时祁颜予我的小条答案。
是幼时我孤僻一人,祁颜从宫外偷偷拿了糖葫芦哄我。
画面一转,是一盏烛灯下,长案上几个零散部件,有人在摆弄着一个婴孩的机关人。那人的面容隐在阴影看不真切,蓦然觉得背后沁出涔涔冷汗。
我怔怔看着他将最后一个部件安好,两指夹了一道符咒,符咒倏然燃起新火,触到机关人的肌肤时转瞬不见。须臾,室内蓦然响起婴儿的啼哭声。烛火渐渐映出他半边面容——
竟是谢卿。
画面墨色褪尽,下一瞬,是谢卿将一个包袱扔在静水崖的山涧。
我怔怔看着眼前所见,看着几日后国君从山涧捡到个包袱,他轻轻掀开裹布,露出其中不足月的婴孩。
意识到什么,我狠狠咬破指尖,露出一片青铜纹理。脚下一软,我一把撑住结界才未摔倒。过往记忆回潮一般涌入脑海,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什么失魂,什么无情无感,什么断情绝爱。
原来,我只是一个机关人……
是了,机关人哪来的什么伤心痛苦,哪来的什么情思五感。
可不就是冷血无情?
有世界坍塌在我眼前,天地发出山呼海啸的响声。尘土飞扬中,我看到一个白色人影,飘至我身前。我看着她,就仿佛看到了自己。有答案在胸口呼之欲出。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听到自己颤抖的嗓音,低低问道:“所以,我便是以你的样子做出的人偶,是不是?”
与我如出一辙的嗓音叹息:“帝姬所料不错,我同帝姬确然有些渊源。在我死后,谢卿费尽心力收集了我的魂魄,企图将我复生。他偶然得了这块储着我魂魄的魂玉,也就是青玉命盘的母盘,他才知晓青玉命盘原有子母两块。不仅如此,世间还有另外七件神器。这八件神器法力无边,甚至能让人起死回生。他寻遍大陆的每一寸土地……”
说到此处,她嘲弄一笑:“不知是否真的感动了上苍,他竟遇到了创造这神器的真人。真人见他失魂落魄又身怀异能,一时心软便收他为徒,意图将他感化。可谁知他非但没有被感化,反而觊觎真人的法器。被真人察觉之后,担心法器被盗,真人便将法器散落世间诸个尘世,并将他囚在静水崖思过。”
她又嗤笑出声:“他又如何会思过。真人深居简出,寻常人难以见得,他便化成真人的模样,骗取国君的信任,让祁颜为他找八件神器,说是来救你性命。其实神器中都封着心怀执念之人的精魂,他想方设法将他们骗进神器,便是要用这些精魂注入你体内,让你彻底变成凡人,再用你做躯壳将我复活——我倒不知他为何对我执念如此深,数百年也不曾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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