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太子微微颔首,想来与他推测的结果相同:“这些,都是你父亲教你的?”
提及亡父,她眸中浮起痛苦神色,许久,摇了摇头:“父亲常说,女儿家学学女红刺绣就很好,琴棋书画各沾一沾,也算得了才女的名号。可谋论这回事,却不是女子该学的,是以甚少与我说这些事。”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他也许是不知道,你的确很有天赋。”
她嗔怪地瞥他一眼,垂眸道:“殿下那日还说,我的《治国论》是纸上谈兵。”
他微微一怔,半晌,扬唇笑了笑:“你倒是记仇。”说罢覆手向府内走去,却在门槛处堪堪停住,只将背影留给她,带了些年少轻狂,“进来吧。从今以后,你就是本宫的人了,生前死后,永远不得离开。”
她一时怔在原地,面上陡现红云。她想,这一定就是她的伯乐。他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是她山穷水尽后的最后一道希望,老天都希望她抓住他。即便前路艰难,那又如何,总不会比现在更难。像是下定极大的决心,她提起单薄裙摆,终于跟上他的脚步。初春艳阳映出太子府仗高的围墙,两人一前一后,双双走入府中。
据说,秦昭被招入太子麾下这回事,震惊了许多人。入东宫前,成煜已替她伪造了身份,没有人会想到她是罪臣之女,只知她是身份清白的秦昭。
国君听闻此事后龙颜大悦,朱笔一挥将她召进宫中,还出了几道题考她,都被她一一巧妙解答。本来国君颁布了革新的法令,大家皆是表面拍手称赞,实则该做什么仍做什么。只有成煜当真收了一位女谋士,还得到了国君的夸奖。这下大家都开始着急,到处搜罗有识之士,虽然没有再招到什么人,却引领了女子读书的风潮,也算为后人研究齐史立下一份微薄功劳。
可见世间无绝对之事,只要心中怀抱希望,有朝一日或能成功。
太子未登基的那段时日,秦昭时常红袖添香,以便遇到什么难题方便商榷一二。两人意见相左时,甚至会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往往是成煜拿太子的身份压她,而她总是赌气说些懊恼的话,譬如“一切全凭太子吩咐”“秦昭一介布衣又有什么资格为太子筹谋”云云。但第二日太子颁布的诏令,往往是前一日秦昭所提。待日后再遇难题时,成煜仍若无其事地叫她来商议。
我虽不懂情爱,可不难看出,野史中所说秦昭与项文帝关系匪浅确然属实,否则太子又怎么会心口不一。明明只要在当下认同秦昭的看法,就不会有后续的那些麻烦事。然而连我都能看得出来的事,其他人又怎会看不出来。不过半年,府中已流言四起,有的说秦昭是妖孽转世,狐惑东宫,有的说是她早已拿捏住太子的软肋,才让太子对她言听计从。
总而言之,这就是女人从政的弊端,她不够强大,别人会说她是靠美色博得主子的信赖,她够强大,男人们便会害怕有朝一日被取代,是以找到各种机会想将她拉下马。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这些流言没有半分影响到她。哪怕如芒在背,她仍若无其事地出没在人群的质疑声中,依旧是温和却难以接近的模样,依旧替太子出些奇谋妙计,依旧能制胜得出其不意。
时光如山涧澄澈的溪水,看似平缓流淌,实则片刻不会停驻,在日落月升的循环往复中,天子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朝中两党相争越发激烈,因所有人都相信,不到最后一刻,一切皆有发生的可能。而这些可能性,往往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可越是危难之际,人越容易出现纰漏。彼时王后眼见情势严峻,按捺不住与国舅私相授受,刚好被肃王抓住把柄,一纸奏章弹劾到御前。国君此生最恨后宫干政,一怒之下削了国舅禁军的兵权,甚至扬言要废后。太子听闻此事,马不停蹄地赶往殿前替王后求情,却换来国君一番训斥,将他禁足于太子府。
国舅是太子手中唯一的兵权倚仗,如今被削,可谓断其羽翼,一时间肃王在朝中风头更甚,东宫却愁云密布,甚至有传言说,天子要罢黜太子,立肃王为储君。太子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闭门不出,只成日饮酒,无论何人有多要紧的事一概不闻不见,连侍女送去的饭菜不是被扔出来,就是原封不动端出来。
从幼时便跟着太子的老奴看不下去,拄着木拐颤颤巍巍地来找秦昭:“殿下与娘娘感情一向很好,如今娘娘受了委屈,殿下又无端被王上责罚,心中难免难受……只是这样,老奴恐殿下伤了身子,还请姑娘劝上一劝啊。”
彼时,秦昭正在水廊看书,闻言将书卷放下,想了想,点头道:“我尽力而为。”
这是秦昭半月以来第一次来到内院,推开门,一室昏暗,只余半开轩窗投下的一点光。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待适应黑暗,她才看到原本井井有条的书房变得杂乱不堪。她刚想抬步进去,脚下不知踢到什么,“叮咚”一声,内里响起怒吼:“是谁给你的胆子敢进来,滚出去!”
一只酒瓶砸在她脚边,摔得粉碎,酒渍溅在她素色的裙裾上,染了一片暗色。
秦昭被震得后退一步,却没有像寻常婢女般仓皇逃走,只是俯身拾起地上的碎片,边拾边道:“殿下心疼王后乃是情理之中,可就这样去替王后求情,未免有些莽撞。”
斜倚在椅背上的成煜醉眼迷离,撑腮看她一会儿,提起酒壶往嘴里灌酒:“本宫说,滚出去。”
她却像没有听到,拾完碎片,又将凌乱的奏章一一捡起来,用衣袖擦掉上面的灰尘:“王上不愿接受即将老去的事实,此时无论谁动了继位的念头,都会让王上觉得恐慌,迁怒于殿下亦是情理之中。”将奏章整整齐齐垒在桌角,她抬起眼,深深看进他眼底,“殿下若不振作起来,没有人帮得了殿下。况且,若殿下此时一蹶不振,倒正合了肃王的心意。”
他看她良久,忽而讥诮一笑:“本宫竟还不如你。”
她微微垂下头:“殿下错了,因殿下太顾及情义,才会做出冲动之事。而我始终置身事外,有些事自然看得比殿下清楚。这才是我存在于殿下身边的意义,不是吗?”
夏日午后,热得没有一丝风,而一门之隔的内室却阴冷如冰窖。模样颓然的太子又灌下一口酒,嗓音带着醉意:“那依你看,本宫当如何?”
“殿下有多久没有打理过朝政了?”她随手翻开才整理好的奏折,连着翻了几本,凝神细细研读,“禁军统领可是重权,有多少人盯着,千方百计都想收入囊中,殿下竟还有心情在这里饮酒……”
察觉到他蓦地变黑的脸色,她适时止住话头,将其中一份明晃晃的折子摊开在他面前:“当务之急,是寻一位能代替国舅接任禁军统领职务之人。”
“也就只有你,敢这样同本宫说话。”成煜眯眸投去一瞥,似乎对她故意卖关子甚为不满,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你若有想法,便直接说出来,不要耽误本宫喝酒。”
她福身拜了一拜,露出一截细白的颈子:“王上卸了国舅的兵权,想来是早有此心。他忌惮国舅的势力,不愿大权旁落。此举刚好打消了他心中顾虑,也算是好事一件……”
话未完,已被太子冷声打断:“你觉得这是好事?”
“国舅在朝中地位颇高,又掌有兵权。按理说他三个儿子理应世袭父亲的官位,哪怕不是官居要职,起码也应封个监军之类。但大儿子却得了个闲差,二儿子官位虽高些但是个文官,更别提三儿子如今仍旧没有封个一官半职。”她抬眸看向太子越发凝重的神色,又道,“王上如今既有招贤纳士之心,太子何不抓住机会,让三位公子姑且一试?”
成煜若有所思地瞧了她许久,才缓缓说道:“就如你所言,若父王当真忌惮舅舅,又如何会再给他们官衔?”
她含笑摇头:“王上不给,但殿下要争取。”不顾成煜不悦的目光,她抬手将杯中酒倒干净,又唤了侍女端上醒酒汤,“此番王上责罚殿下,责罚得突兀,日后细想,心中一定后悔非常。待禁足之日一过,殿下先进宫赔不是,待时机成熟,再向王上进谏,王上定会应允。”
殿外传来侍女小心翼翼的通报声,秦昭接过汤碗重新递到桌案前,待关门声响起后才说道:“朝中选拔官员,向来是举荐制,各家自然争得头破血流,更何况私下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交易。王上不会不知道,只是无法杜绝,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殿下何不向王上提议——若择文臣,需比文采;若挑武将,需拼武艺。如此,才谈得上‘公平’二字。”
她顿了顿,又道:“殿下这样进谏,其一不会让王上疑心;其二若是国舅家的公子胜了,亦可堵住朝中悠悠众口,拿不住殿下的分毫不是来。”
汤碗氤氲着热气,将成煜的脸拢得晦暗不明,他蜷起手指在桌沿叩响,一下一下,极富节奏:“那依你之见,这三人之中,让谁参与选拔更为合适?”
“大公子一向忠厚老实,二公子素来奸诈狡猾,三公子为人正直又颇聪慧……”
他堪堪打断她:“所以,本宫该举荐那个三表哥?”
她摇头道:“不,殿下该举荐大公子。大公子素来与国舅不睦,满朝皆知。若是举荐他,王上必不会怀疑殿下是有私心。况且,以大公子的性格,若殿下给他这次机会,我相信他定会唯殿下马首是瞻。国舅素来野心勃勃,难以掌控,对殿下而言,大公子甚至是比国舅更好的选择。”说到此处,声音蓦然压得极低,在他耳边轻声道,“王后宫中有肃王的人,殿下日后入宫,定要小心。”
他端起醒酒汤一饮而尽,唇边勾起讽刺笑意:“连同最亲近的人说话都要小心翼翼。”说到此处,他嗤笑一声,“本宫受够了这些争端。自古帝王无情,君心向来难测,可除过君主的身份,他可曾记得,自己还是一位父亲!难道皇位,真的比亲情还要重要?”
生在帝王家,讲感情其实是一件挺可笑的事,史书中弑兄弑父之事屡见不鲜,甚至还有更多连书里都不能记载的事,成煜不会不懂,只是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不能接受罢了。她压下眸中同情神色,轻声宽慰他:“殿下说得对,自古帝王皆无情。殿下定要抛下儿女私情,如此才能做一位好王上。”顿了顿,眸光渐渐失去焦距,之后的话,像是说给他,又像是说给自己,“我相信,殿下日后一定会是一位万人敬仰的好国君。”
屋外不知什么鸟落在繁茂枝头清脆鸣叫,他偏头想了一会儿,目光空茫,像是根本不需要她的答案。
许久,他骤然抬起眼,重新燃起希望似的:“阿昭,前路凶险,你可会一直陪着我?”
这个称呼让她愣了愣,像一泓温暖泉水融化心头覆满的霜雪。他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对她施以援手,也许只是救下一只流浪宠物的心态,却足以让她用命去回报,更何况,她还有大仇不能不报。
她退开一步,将双手笼在袖中,依旧是谋士该有的平淡模样:“殿下放心,我既入东宫,不论生前死后,定会跟随殿下左右,辅佐殿下登上帝位。”
他的目光紧紧跟随:“为什么?”
“殿下对家父的恩情,秦昭永不敢忘,理应报恩。”她才要福身谢恩,手却被蓦地握住。她愕然抬眼,只看到一双氤着深意的眸子沉沉盯住她,让她忘记挣扎。
微一用力,他已将她拉至身前,抬手拂过她墨色鬓发,温热的气息就吐在她的耳际:“只是报恩?”
这段回忆便定格在这最后一幕,据秦昭所言,镜子中循环往复的都是她生前最难忘的记忆,理应不受任何人控制,所以我们也很难知道秦昭到底会如何回应。只是眼看两人的感情像隔了层薄薄的纱帐,在旁人看来也许是种朦胧美,可我却清晰记得另一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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