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祁颜终于动了动,他从阴影下转出来,虽依旧是锦衣白裳墨玉束冠,却不若平时衣冠妥帖,眼中也多了些颓唐,像是许久未曾休息过一样。
我一时间难以判断目前状况,左右看看,只得先挑了要紧的事问他:“你做什么吓我?”
他皱眉看我良久,答非所问道:“你可知你睡了多久?”
一听,我便发现他的声音同我一样沙哑,想来是许久未曾饮水,而放眼望去几步开外的方几上零零散散铺着许多摊开的书,却连茶壶的影子都没见着。我想桑俞果真被我惯坏了,平时礼数不周我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没想到祁颜来探望我,她连杯茶都不上,难道不知道眼前这位有可能是未来的国君吗……
才想唤桑俞进来,身前的祁颜忽然俯下身,他那探寻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驻许久:“昏迷前的事情,你记得多少?是否还能记起来?”
昏迷前?
我极力思索昏睡前的事,记忆像蒙了尘的抽匣被缓缓打开,许多画面蜂拥而至——似乎是王上设宴款待众臣,我奉旨出席。同寻常的宴席没什么区别,依然有很多人,且难免要做一些客套的社交,之后……之后只有一些零星的光点,竟然真的想不起来了。
“主子,你总算醒了,真是吓死桑俞了!”被绢帘隔开的外室探出桑俞跌跌撞撞的身影,却被祁颜一个眼神吓得缩回了头。
看来我的确昏迷了很久,我掀开锦被倚在床头,默默回忆一阵,将心中的困惑抛给正一眨不眨盯着我的祁颜:“二哥,你为什么在我房里?”
“你果真不记得了?”
话虽是问话,我却听出了笃定的意思。
祁颜搬了把椅子坐在近旁,将衣袍抚平,沉沉说道:“我将你从宴席上带出来,而后你与我同游浮夜池,我又为你庆生,你忘记了?”
“你在为我庆生?”我仔细回想了下,夜宴那日的确是我的生辰,可我的生辰已许多年没有操办过,祁颜又怎么会为我庆祝?
他微微倾身,像寻常问话的模样,放在膝上的手指却攥得发白:“浮夜池,烟花,萤火虫,你都忘记了?”
我的确忘记了。
灰白的天幕陡然照进大片阳光,天已是大亮。桑俞这回颇有眼色,估计不能指望二世子做些端茶递水的活儿,硬着头皮端了茶盏进来,塞到他手里,念叨了一句“主子,您喝点水吧”,又脚不沾地跑了出去。
祁颜微微抬眼,掀开茶盖浮了几下茶水,才将茶盏递给我。
“二哥你方才说,烟花?萤火虫?”我伸手接过来,抿下一口才觉得喉咙干涩沙哑,“你说的这些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瞥到他有些不悦的眼神,赶忙又道,“或者你再提点提点,那晚还发生了什么其他的事?”
他将手指在扶臂上轻轻叩响,十余下之后,才云淡风轻地说道:“还有,你答应嫁给我。”
我将口中含着的半盏茶水尽数喷了出来。
祁颜抬起绣着暗纹的袖口波澜不惊地擦了把脸,一脸坦然道:“你若不信,可以问桑俞。”
我仓皇地看向外室,始终静默无声的卷帘外传来桑俞的声音:“宴席中主子确实与二世子一同离席,不多时浮夜池的方向也确实响起烟花声,陛下还问在座的各位世子是否知道是谁在放烟花。那声音响了好一阵儿才停,后来二世子将主子抱回来的时候,主子手里也确实握了几只萤火虫……”
祁颜抱我回来的?
脸颊蓦然有些发热,我将锦被掀开一角,勉强坐直身体,着急地问:“那我答应他了?”
难挨的沉默后,桑俞答道:“桑俞不知。”顿了顿,声音又高了两分,“不过看主子与二世子的那般形容,应是答应了。”
我心里一紧,抖着嗓子问:“哪般形容?”
像是说起什么高兴的事,桑俞的声音里满是按捺不住的喜悦:“那日主子昏迷不醒,二世子更是急得不行,面色铁青地催着宣太医,那情景简直就像梨园戏本子里演的鸳鸯眷侣……”
我听得心惊肉跳,但细想发觉此等程度还可以接受,喝了口茶强作镇定。刚想说“桑俞你实在太没见识了”,她已再次说道:“哦,对了,主子被二世子抱回来时,鬓发凌乱,衣冠不整……”
我两眼一黑,险些又晕过去,眼风瞥到祁颜似笑非笑的神情,想起方才多此一问,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我翻身将自己重新裹回被中,瓮声瓮气地道:“一定是你眼花看错了,要是再乱用成语当心我罚你。”又扒开被角喊了声,“二哥,我要休息了。桑俞,送客!”
虽说从小在太学里读书,祖宗留下的大道理没有学到多少,可“言出必行”这四个字却被我奉为做人的准则。诚然,我的确不记得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且依照平日对祁颜的了解,他多半也是在拿我寻开心。
可是万一呢?若真如那些梨园戏本里所说,在那般情境下,我答应嫁给他了呢?
头顶隐隐响起笑声,我紧紧闭着眼,等了许久也未等到离开的脚步声,刚要睁开眼一探究竟,却感觉被角重新被掖好。那只手也未立即离开,而是在我的发顶停了停,许久,耳畔响起他低沉的嗓音:“那你好好休息,待我找着让你恢复记忆的法子,再来看你。”
直到脚步声渐远,我才痛苦地闭了闭眼。这样的记忆,不如不恢复了吧。
听闻我醒了,妃嫔们送来不少补品,我谎称伤重不能见客,独自在寝殿乐得逍遥。
据桑俞说,那夜我是被什么重物砸到才会昏迷不醒,至于为什么会失去记忆,经太医院诊断,大概是因为伤到脑子造成短暂失忆。可我被砸到的部位是肩膀而不是头部,这套说辞究竟是否正确还有待考量。而后祁颜又带了几位民间的神医入宫,看来看去也没能看出什么结果。
肩膀的纱布被我拆开,寸余长的伤口,依稀能看出淡淡的痕迹,却没有半分痛感。也不知祁颜从哪里寻来的神药,短短十几日竟能将伤疤淡化至此。说起来,从幼时起我似乎甚少受伤,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因调皮而碰出的伤口,也总能在一夜之间神奇恢复。太医总对我的体质抱有浓厚的兴趣,碍于身份也不好将我关起来研究,只好违心称道生命力如此顽强,果真不愧为帝姬。
至于祁颜,依旧神出鬼没,几日也见不到一次。这倒是让我松了口气,国君再也不用日日喊我去世子府让我同他联络感情了。
卧床将养了数日,我觉得再养下去着实显得娇气,遂吩咐厨房炖了些鲜鱼汤,又去花园喂了半日鱼。直至入夜,我才兴致勃勃回到寝殿准备喝汤,却看到难得一见的祁颜端坐在主厅,手边放着面比手掌大些的铜镜,此时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它。见我进来,他伸手把镜子握在手中,望了眼窗外的夜色,道:“玩到现在才回来,想必是身体养好了。”
我心不在焉地应他:“屋里闷得难受,出去透一透气。”又探头望了望,假装不在意道,“这是你送我的礼物?我生辰过了,你再想补贺礼已经来不及了。”
他点点头,见我的目光始终在他手掌中流连,便故意将镜子收入袖中,起身道:“确实是送你的,不过既然你不想要……”
我急忙伸手将他拦住:“这位壮士,还请留步。”
他垂头看我,眼底隐有笑意:“听说今晚有鱼汤喝。”
我默了默:“有是有,不过只做了一人份。”
他抬步欲走:“哦,既然如此……”
他再度被我拦下来。犹豫良久,我才忍痛道:“既然如此,那就让给二哥喝吧。”
诚然,祁颜同我相识多年,对我不可谓不了解。他越将东西藏着,我便越好奇,我越好奇,他便越藏着,一来一去,直将我的胃口吊足。于是晚饭间,我几次张口想问,都被他夹到碗里的菜堵住:“吃完再说。”
从没有一顿饭吃得如此煎熬,早早将饭扒完,我只能眼巴巴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吃菜,慢条斯理地喝汤,慢条斯理地净手漱口,慢条斯理地品完一盅茶。然后,他才慢条斯理地看向我:“吃饱了,多谢款待。”一副再也无话的模样。
我耐心用尽,将筷子一放,起身就走。
身后响起他低低的笑声:“你若现在走了,可就没有好东西看了。”
我果真很没出息地乖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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