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管家身后的几个小厮“嗤嗤”地笑起来,顾慎在他后脑勺上掴了一巴掌:“我去殿下那,你跟着干什么?”
玄铁营中有公主帐,只是这次公主并未随行,霍郸只闻其声名,未见过其人,“公主”对他来说,简直和遥不可及的仙女差不多。霍郸闻听“殿下”两个字,脸已经红成了猴屁股,等他回过神来,顾慎已经走远了。
顾大帅一路屏退下人到了后院,到门口,先是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冠,中规中矩地开口道:“顾慎求见公主。”
门口一个老嬷嬷笑得见牙不见眼:“侯爷总是这么多礼,快请。”
在大梁朝,长公主比公主金贵一些,有本事的长公主更金贵一些——乃至于先帝唯一的血脉,玄铁虎符的持有者,那便是天下无双的贵重了,皇上见了她也要恭恭敬敬地叫姑姑。
顾慎进了屋,耐心地等着碍事的嬷嬷和丫头都走开,这才陡然换了一张面孔。
他一脸不怒自威的严肃褪了个干净,几乎带着几分无赖相,上前搂住长公主的腰,低声道:“太想你了……真想把这些闲杂人等都丢出去,彤儿,下次还是随我去边关吧,那是我的地盘,想抱着你坐一匹马也没人管得着。”
长公主笑道:“大帅非得威严扫地不可。”
顾慎将外衣去了,又到屏风后洗漱收拾,出来衣服也不肯穿好,便去拉长公主的手,不料被夫人甩开了。
长公主压低声音道:“别闹,你儿子在呢。”
顾慎顿时笑不出来了,他掀开床帐,果然看见一只小团子四仰八叉地占了一整张床铺,睡得手脚颠倒。
顾慎脸色有点发黑:“这臭小子怎么又溜进来了?”
安定侯府的小侯爷顾昀当然有自己的奶娘,只是这小东西天生有股说不出的古怪性情,平时看着不认生,谁带都行,跟谁玩也不哭,可是小小年纪,心里却很有一笔亲疏远近的账,至今不认奶娘,只认亲娘。有一次他避过一大帮丫鬟婆子,偷偷溜进长公主房里,躲在床底下,晚上公主回来才给揪出来,半夜三更,公主也不舍得把他打发回去,便留他住下了,从那以后,顾昀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为了赖在他娘屋里,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变着法地蹭床。
父母小别胜新婚的时候,中间夹着个狗屁不懂的倒霉孩子是件很难受的事——孩子是亲生的也不成。
顾慎运着气坐在床边,伸手戳他儿子的胖脸,戳了一会发现又软又嫩,有点上瘾,还没完了。终于把孩子惊动了。小顾昀无意识地往被子里缩,脸也皱了起来,哼哼唧唧的,像是要哭。
长公主捉住顾侯爷的贱手:“闲的你,怎么当爹的?一会弄醒了他要闹觉,你来哄吗?”
“他多大了还闹觉?还要人哄?”顾慎长眉一挑,不满道,“这孩子也太娇气了。”
可他话是这么说,手掌却很轻柔地覆上顾昀的额头,继而又挡住了他的眼睛,省得他被汽灯微弱的光芒惊扰。安定侯的手宽厚稳定,手心温暖,像根定海神针似的,顾昀很快不折腾了,老老实实地窝在他掌心下睡熟了。
长公主轻笑道:“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顾慎干咳一声,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是不耐烦听这小兔崽子吵闹。”
长公主隔着被子轻轻地拍着儿子,问道:“北疆怎么样?”
“我在,玄铁营在,能怎么样?你放心。”顾慎脸上露出一个有点倨傲的微笑,他伸长了腿,平放在床上,比了比,发现缩在被子里的顾昀还没有他一半的腿长。
他便漫无边际地想:“这个小东西,长了这么长时间,还是这么小。”
小顾昀的模样活脱脱是个翻版的长公主,顾慎看着他的睡颜,神色微微一动,目光随即柔和下来,又说道:“你若是不耐烦在京里待着,过了年就随我走吧,北疆天高皇帝远,吃糠咽菜也自由。”
长公主:“小十六怎么办?”
“带着,省得府里没人敢管他,”顾慎摸了摸儿子的头发,叹道,“这小崽子,真会长,哪都随你,我平时想管教都舍不得下狠手。”
长公主:“……”
连她也不是很想知道顾帅“舍得下狠手”是什么标准。
顾慎想了想,伸了个懒腰,靠在床沿上,对公主道:“西域十六国来朝,东海倭寇不成气候,如今北疆蛮人又俯首,眼下,十年的太平日子总是有的,我想趁这十年休养再练兵,将玄铁营扩充,十年后,世上再无人敢犯我大梁铁骑——彤儿,到时候,咱们就把玄铁虎符交换给皇上,你说好不好?”
长公主笑眯眯地看着他:“大帅要解甲归田吗?不好,我可不会织布,你还得再娶个会织布的小老婆。”
顾慎伸出手指点了点她,随即,他脸上温柔的笑容收敛了些,又道:“位高者不可权重,倘若外敌肃清,再拿着玄铁虎符,免不了动辄得咎,我看小十六也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材料,你我退一步,来日他的路会宽敞些……你看我做什么?”
长公主:“我在看传说中铁石心肠的大帅一腔拳拳慈父心。”
顾慎有些窘迫地干咳一声,抬手将汽灯拉灭:“天色不早了,赶紧歇下——把这肉团往里挪。”
“慢点,你别压着他。”
“我把这小子从窗户扔出去算了!”
(三)
顾昀狠狠地哆嗦了一下,从梦中惊醒,一只手遮在他的眼睛上,挡住了旁边细微的灯光,一瞬间,顾昀有些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这时,旁边的人低低地抱怨了一句:“可算醒了,饭点都让你睡过去了,快起来喝碗热汤垫垫,想吃什么点心?”
顾昀这才回过神来,微微闭了一下眼,懒洋洋地应道:“都行。”
这是太始三年,顾昀南巡西南驻地,为了赶上过年,马不停蹄地连夜坐长鸢飞回京,劳顿太过,他到家以后倒头便睡,一觉醒来都已经快黄昏了,不知怎么梦见了他爹,梦里,老侯爷还用手替他遮过光。
醒来后才发现果然是梦,这么周到的人只有他家陛下,而他自己,如今也手掌玄铁虎符多年,双手遍生老茧与伤疤,早不是当年那个想尽办法往母亲房里钻的幼童了。
顾昀抓住长庚的手放在眼前反复把玩。陛下的手能看出一点习武之人的特征,手指上还有几道弓弦磨出来的痕迹,不过平日里毕竟还是拿笔的时候多,他手指修长,赏心悦目,手心却有点凉,与他梦里那男人的手天差地别,不知道怎么勾起他做了那么个古怪的梦。
长庚手持奏折,偏过头来用下巴蹭他的头顶,低声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顾昀若无其事地回道,“好长时间没摸过陛下的龙爪,想得很。”
老侯爷用手给他挡灯光?
这可真是白日做梦了。
可是这件事总是在他心里纠缠不休,晚间歇下,许是白天睡多了的缘故,顾昀死活合不上眼,他一只手搂着长庚,一只手垫在自己的脑后,在静谧的夜色中,任凭思绪一路漫无目的地滑开。
双亲去世太早,顾昀发现自己有点记不清公主的样子了,对老侯爷的印象居然还要深一点,可能是他那时总是愤恨地盯着父亲的缘故。
他们父子两个一度像仇人一样,老侯爷对他毫不留情,而他则是撑着一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肯服软求饶,好像那样就输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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