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殿里,寂静如死。
忽然间,有足音空空的响起在大殿上,隔着重重雪白的帷幕。那些垂落拂地的帷幕,在清晨的山风里微微拂动,如白云翻涌。
“冥儿。”那个人拂开重重帘幕走过来,轻唤,声音缥缈,宛如空谷回声。
绯衣女子恍惚的神志陡然一震,蓦地抬起头来,看向殿外。
天光透了进来,在满殿光尘中,那人推门而入。一身白衣,恍如一梦。
“青岚!”看见他看过来的眼神,她脱口低唤。然而,话音方落,她低头看见了怀里的头颅,神色便是一冷。一寸一寸,她抬起眼睛,看他,看着这个走过来的白衣祭司,再低头看看那个带着微笑表情的人头。宛如冰火交煎,生生将心撕扯成两半。
忽然间,绯衣女子失声笑了起来。
那是青岚的眼睛……但是,迦若不是青岚。迦若不是青岚!
“上天创造出生命,也许就是要让你亲眼看看这个世界、到底可以残酷到什么地步”——重逢那时,原来迦若对她说的那句话,深意便是如此?
“你没认错……这是青岚的眼睛。”迦若走到她面前,举袖,拂手,清风旋转而起,转瞬神像前万千烛火应手而灭,只余天光淡淡透入,穿过雪白帷幕。祭司白衣如雪,眸中泛起的却是看不到底的复杂情愫,他在一个蒲团上跪坐而下,俯身前倾,静静看着绯衣女子,直到她那种失控的大笑在他的注视里渐渐中止。
在他那样的眼神里,阿靖忽然感觉到了莫名的熟稔和震惊,手指开始颤抖。
“十年前,青岚给了我这双眼睛,要我替他守护你和青羽逃出苗疆——替他等着,看到十年后你的归来。”迦若的手抬起,按在自己眉间,叹息般的低低道,忽然笑了起来,“好吧……让我来告诉你,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吧!——虽然很多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究竟算是个什么。”
“看着我。看着我。”
已经将绯衣女子从神庙带回了居处,然而,白石屋里,祭司却看着神志一直涣散恍惚的阿靖,轻轻唤,神色温和,想重新凝聚起她的意识:“冥儿,看着我——我是谁?”
阿靖的眼神缓缓从臂弯中那个头颅上转移过来,一寸一寸的,最后定定落在近在咫尺的迦若脸上,眸中神光散开了又聚拢,恍恍忽忽——又是什么样的绝望和震惊,才能让一直以来冷定静默的听雪楼女领主变成这样。
“青——”一个字缓缓从绯衣女子的口中吐出,然而下面那个字却被阻住了。阿靖低下头去,再度看着怀中那面目如生的少年头颅,手指微微颤抖,忽然闪电般地抬头,盯了眼前白衣长发的祭司一眼,厉声叱道:“你是迦若!”
阿靖的眼睛,如划开夜幕的闪电般雪亮冰冷。
“那么,迦若又是谁?”白衣祭司无畏于这样的眼神,眸子深处反而有一丝丝温温凉凉、猜不透的笑意,轻声,继续问。
“拜月教的大祭司。操纵恶灵的人。听雪楼此次最强的对手。”看着眼前额环下那双深蓝色的眼睛,绯衣女子眼神慢慢凝聚起来,针般刺人,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吐出来,“是十年前,杀了青岚的凶手!”
“呵,呵……”听到最后一句话,迦若蓦然微微奇异地笑起来了。他的手回过来,支着自己的额头,垂下眼睛,仿佛又在掩饰眼里涌出的什么神色。然而,陡然间他仿佛不再克制,瞬的抬眼,注视着阿靖,轻声重复:“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
阿靖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猛然间仿佛看到了什么骇人的景象,手猛烈一抖,手中的头颅几乎失手落地!那是,那是——
“青岚?青岚……青岚!”再也忍不住地,绯衣女子脱口惊呼,下意识想伸手去抓住眼前的人——然而,对面的祭司只是微笑着,看着她,不说话。
“没错,是青岚……你也可以说我就是青岚。”迦若眼里的神光流转,转眼起了微微的变化,却失去了方才刹那间涌出的,让绯衣女子认定是青岚的眼神。白衣祭司叹息着,眉间忽然有说不出的苦痛表情,他的手指指向心口:“青岚也在这里……他就在这里。”
“我什么都知道。那些过往,那些少时的岁月……清晰得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仿佛一转过身,就能看见沉沙谷里满陌的繁花——”低低的声音,从祭司口中吐出来,仿佛穿透了十五年的时空,将只有两人知道的往昔重现,“有个八岁的孩子,伸出手来,叫着我的名字,抱住我的脖子……那种安宁和淡淡的愉悦……”
迦若微闭着眼睛,脸上不知是什么样的神色:“是的……我爱那个孩子。她是那样的孤僻骄傲,看着她的时候会让人忽然觉得心痛——是的,心痛。溪边初见瞬间的感觉,多年后还那样深的留在我心里……那是蓦然间的心痛啊!她说‘爹死了,谁都不要阿靖了’——于是,我笑着,说:‘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怔怔听着那样的追溯,阿靖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脸,眼里泪水渐涌。
“其实我已经认识你很多年,冥儿——因为十年来,青岚与我共存。”白衣祭司的眼睛蓦然睁开了,深蓝色的眸子里有闪亮的光,“在神庙第一次与你交手、看见你的刹那,我心里忽然有个声音发出声音来,说:是她!是她!——天啊……那是被我十年前就吞噬了的,青岚的声音!
“不像我以往吃掉的任何人,这个少年一直不肯被我消解,那么多年了,还固执的在我身体里存在着。我用他的眼睛看到你,我用他的记忆感知你——到后来,我已经不知道、那是青岚的记忆,还是我自己真正本有的记忆?”迦若微笑起来,然而笑容里却是说不出的悲凉,忽然负手站起,走到那个破碎的神龛前,抚摩着被撬开的残碎的砖,叹了一口气:“冥儿,我告诉你我本来是个什么东西——”
他转过头,笑了一下,不知为何,那个笑容在旁人看来有些可怕,抚摸着神龛上残破的封印,白衣祭司一字一字吐出来自己最大的秘密——
“我是一只鬼降。”
什么?那一刻,她震惊得往后倒退了一步。
“我不知道我的元神是哪个一人的……我只知道,我活了几百年。拜月教开山祖师辉夜建立教派的时候,我就被做成了鬼降,尸体沉在圣湖的底下。从此,我成了无形无质的鬼降——你该看过鬼降吧?”
迦若的手指攀着神龛,淡淡叙述着,回头问了听得惊住的绯衣女子一句。
阿靖眼神因为惊诧而剧烈变幻——鬼降?迦若…迦若是鬼降?!她在记川拜月教传灯大会上、看见过的那种鬼降?那种邪异诡秘,令人悚然欲呕的鬼降?
看着眼前白衣如雪、宛如天人的拜月教大祭司,阿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的人和那只看到过的血鬼降联系在一起。
“是的。我曾经是一个人……但是人的记忆已经因为旷日持久而模糊了。我现在所能记得的,只是辉夜教主将我全身的血放干,然后,刺破她的中指,将她的血滴入我眉间——连滴七次,才能由心控制我的所有行动。”迦若摇着头,手指按着眉间的月魄,宝石璀璨的辉光从他指间透了出来,然而如今已经能操控天地的祭司,声音却依然掩不住一丝颤抖,“从那一天起,我失去了生命,被做成了鬼降。很痛苦……几百年了,我还记得血一滴一滴从身体里流干的痛苦和恐惧!那种阴毒的术法……”
阿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忽然间心里仿佛被利剑刺痛,抱着怀中青岚的头颅微微低下头去。许久,才道:“那么,你为什么又成了施展这种阴毒术法的祭司?”
“呵,没有办法——”迦若微微苦笑起来,摇头,“我做了几百年的鬼降——我离不开那种邪术。鬼降是没有办法脱离宿主的操纵的——几百年来,我一直是一只没有名字,没有形体的鬼降,拜月教最强的鬼降,被历代教主操纵着杀人……”
他低下头,看着神龛——那些被撬下来的砖是土红色的,仿佛是殷红的血浆。
“我吃过很多人——都是灵力不错、有一些术法根基的人。每吃一个人,我就吸收他们的力量,让自己变得更强。”白衣祭司将苍白的手指放在那些土红色上,忽然间,微微冷笑,眼里的光芒冷酷雪亮,“在那段时间里,我什么都不是……不是人,也不是鬼。我甚至没有名字,也不会思考。我只懂得去杀人。”
“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名字——迦若,对……就是这个名字。”念着自己的名字,然而却仿佛有一种疏离感,白衣祭司蓦然笑了一下,眼色变得说不出的温和,然而,却是不同于青岚的那种温和,“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也很喜欢给我名字的那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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