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还有两天就回銮了,回来后横竖有一番动静出来,他是下了狠心了,这关挺过去就是柳暗花明。他等着皇帝大发雷霆,震怒过后无计可施便只得默认,这样就好了,痛过一回能长出铁石心肠,往后泰然处之,他还是君父,自己还是儿臣,父子同朝像从前一样,不伤情分,不伤和气,再齐全不过。
锦书没有太子的顾虑,在她看来她和皇帝远没有到他想像的那种程度。皇帝自律甚严,怎么能为她乱了规矩?她的嘴角浮起一抹涩然的笑,只道:“我是个奴才,没这福气伺候万岁爷。承蒙你的厚爱,我已经惶恐不安了,绝不敢辜负了你。”
太子哄孩子般地在她背上轻轻的拍,喜道:“好丫头,我果然没看错了你。”
两人正你侬我侬之际,正殿里的容升隔着湘妃竹帘通传,“太子爷,主子娘娘到了东暖阁里,传您过去呢!”
锦书慌忙和太子分开,脸上神情倏然紧张,催促道:“你快去,别让皇后娘娘久等,否则我的罪过就大了。”
太子冷着脸站起来,虽然心里仍旧赌着气,却不好把母亲晾在那里不管,便道:“回娘娘一声,请她宽坐,我换了衣裳就来,叫秦镜儿进来更衣。”
他要换衣裳,自己也该回慈宁宫去了,锦书朝他福了福,“奴才这就告退了。”
太子蹙了蹙眉,“你在这里稍候,等我见过了额涅亲自送你回去。”
锦书摇头道:“你自更衣,我要到皇后娘娘跟前磕个头再走,这后宫是谁家天下呢,总回避着也不是法子。”
太子想想也有理,应道:“那你先去,我回头就来。”
锦书退出正殿往偏殿的抱厦里去,打了门帘进去,皇后穿着正红的并蒂莲团花比甲,悠哉在高座上端坐着喝茶,神色倒是如常,视线在她脸上一绕,也不说话。
锦书上前磕头,“奴才给主子请安啦。”
皇后换了副笑脸子,“先前是误会了,叫姑娘受了委屈,眼下可大好了?”对旁边侍立的带班宫女快搀起来吧。”
大宫女弯腰相扶,锦书站起来对她欠身,“劳烦姑姑了。”又对皇后敛衽恭肃道,“回主子的话,都好了,奴才这就回慈宁宫上值去了,知道主子来了,先来给主子磕个头。主子别拿这个当事儿看,就是包公也有断错案的时候,奴才还要谢谢主子体恤呢,按着律法,在宫中偷盗是要上菜市口的,主子菩萨心肠,王谙达是瞧主子情面才判了奴才杖刑,要是当时明正典刑,奴才这条命也就没了。”
皇后讪讪地笑,这会儿正悔得肠子都青了,只怪自己心慈手软,倘或当时就办了,现在反倒好了。太子恨她不过一时,母子没有隔夜的仇,哪像现在,见了她像冤家似的。自己就生了这么一个,小时候他有不足,多病多灾的,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养大的。如今为了个丫头连母亲都敢顶撞,她是满腹牢骚没处倾吐,为这事眼泪都流了一缸子,眼里见了她,心底都恨出血来,抓不着错处又不好开发,熬得心肝都疼,她还巴巴送来让她瞧,愈发戳她心窝子。
“难为你通情达理,我这儿怪过意不去的。”皇后硬生生挤了个笑脸儿,“那你别耽搁了,只管去吧,老祖宗那儿短不得人,我顾着你的脸面,回头必定给你个说法儿。”
锦书也巴不得快走,皇后的眼神像尖刀,刀刀要活剐了她一样。她忙不迭谢恩却行退到殿外,深深吸了口气,径直出了景仁门,朝慈宁宫方向去了。
门口的宫女打起了帘子,太子从外头迈进来,他换了万字不到头的玄色常服,外面罩了件酱红的巴图鲁背心,脚上是福寿双全粉底皂靴,因着还在生闷气,脚步使了劲的踩在金砖上,啪啪的作响。
皇后抬眼看他,身量赶上了皇帝,那五官长相简直和皇帝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皇后长叹了一口气,他大了,听说整治宗人府皇戚揽权手段很老成,连太傅都极力夸奖他。这孩子可贵就在率真上,朝臣面前再立威,到了母亲这里就是个任性的孩子。不像二皇子东齐,小小年纪有两副面孔。皇父跟前仁孝有加,背过身去就是个霸王,搅得他母亲章贵妃宫里鸡飞狗跳。
太子踏前几步打千儿行礼,“儿子恭请额涅万福金安。”
皇后抬了抬手,“太子起来。”指着边上坐垫儿道,“到我身边来坐。”
太子梗着脖子道:“儿子站着回话就成了。额涅今儿来是接着训斥儿子吗?”
皇后怔了怔道:“你是这么和我说话的?我在坤宁宫里等了你三天,盼着你来瞧瞧我,你呢?来了吗?把我撂着,只当没我这个母亲!”
太子垂手冷冷道:“儿子不敢,儿子这两天接各处奏报,实在是不得闲,原想今儿晌午来给母亲请安的,不想母亲惦记儿子,倒先过来了。”
皇后沉着脸想,真是个孝顺儿子!和锦书说笑有空,来给母亲晨昏定省却不得空,这还没娶媳妇呢,眼里就没了母亲,往后不定还要怎么忤逆呢!皇后委屈得想哭,硬是咬牙忍住了,吁道:“爷们儿家是要以国事为重,只是我心里想着你,几天不见牵肠挂肚的。”
太子扭头问皇后的贴身嬷嬷:“娘娘这几天睡得好不好?进得香不香?”
嬷嬷道:“回太子爷的话,主子这两天夜夜到子时才安置,赶着给您绣百子被,熬得两只眼睛都坏了,奴才们劝她也不听,说早些预备着,临着事儿就不忙了。进餐进得也不香,顿顿只吃素,小半碗米饭就打发了。”
太子一听心里不落忍了,好言道:“什么百子被,何必您亲自绣呢,交造办处就是了,当真熬坏了眼睛,叫儿子于心何安哪。”
皇后朝他伸出了手,太子乖乖靠了过去,皇后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我的哥儿,等你为了人父就知道了,天底下没有不爱惜自己孩子的父母,我是这样,你父亲也是这样。”
提起父亲,太子心里拧成了麻花,他要是疼爱儿子,何至于铁了心的和他争?平日里千般好,万般好,到了这关头还不是只顾着自己!
皇后知道他的心思,他们爷俩落进同一个陷阱里犹不自觉,还龇着牙对咬,锦书那小蹄子八成暗里高兴得了不得。唉,这又是个坏疽不能碰,要顾全皇帝和太子的父子情,也得顾全天家的脸面,揭开疮疤容易,要愈合只怕得费大周章,姑且只有闷在肚子里。
这只是一方面,再者说,她也着实害怕。皇帝端着架子极力的要保住尊严,大家装聋作哑的尚且天下太平,可要是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皇帝横下一条心豁出去要翻锦书的牌子,到时候怎么办?谁又能阻止得了?
皇后不能单刀直入的和太子就这件事来讲道理,只好娓娓道:“你什么都能怀疑,唯独不能怀疑你皇父疼你的心,你们兄弟之中,他在你身上用的心力最多。你打小身子骨就弱,六岁那年差点就不好了,那时候你皇父才御极,那样多的家国大事等着他去料理,可他下了朝就进寿药房给你研药炼丹,奏章来不及批阅,夜里只睡两个时辰,靠喝酽茶提神处理政务,十天里瘦得脸都尖了,还要隔一个时辰来给你诊一次脉。你那时病得昏昏沉沉,肯定是记不得了,我却是知道的。”皇后看着他,捋了捋他的鬓角,“我那时没了主意,是他一个人扛下来的。他没日没夜的守着你,他是个有担当的人,当时他不过二十岁罢了。”
太子的鼻子隐隐发酸,他当然记得皇父的好,他一门心思地栽培他,处理诸事都把他带在身边。父子俩在布库场上换了衣裳交手,皇帝那样严谨的人,常说为父不严,则子难成大事。论理该毫不留情才对,可很多时候还是拘着的,怕伤着他,不作角力,只作陪练。两个人摔斗得大汗滂沱,仰天躺在毡子上喘气,父子间朋友样的平等亲密,这些记忆他都像宝贝似的珍藏着,可如今怎么就成了这样?皇父一向以社稷为重,从来都不贪恋女色,为什么眼下要处心积虑的和他抢锦书呢?
“母亲怎么说起这些个了?”太子勉强笑了笑,“眼看着要传膳了,儿子今儿陪您一道用吧!”
皇后极高兴,点头道:“咱们母子很久没有同桌吃饭了。”遂吩咐边上宫女道,“传旨给寿膳房,今儿排膳在景仁宫里,叫他们不必大铺张,挑太子喜欢的上十来样就成了。”
太子在炕桌边盘腿坐着,日光照在那张年轻俊秀的脸上,皇后一打量,才发现他唇上生出了柔软细密的绒毛,心里登时既感慨又欢喜。儿子长成人了,怪道和母亲日渐疏远,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可越是疼爱他,越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皇后用力攥紧了拳头,那个锦书绝对不行,她会拖垮了自己千辛万苦带大的儿子,她命里带煞,是个狐媚子,扫把星!她亡了国、亡了家,把晦气带到太子身上怎么好!擎等着下回吧,一有时机就远远把她打发出去,叫她再不能祸害皇帝和太子。
日影缓缓移过来,母子俩静坐着也不说话,难得有这样安享天伦的时候,皇后命人回去取东西,自己慢吞吞的拨香炉里燃尽的塔子,太子捧着一本《齐民要术》认真地读,这满世界的春光,更是叫皇后心满意足了。
不多时外头有人喊太子,皇后推开槛窗看,只见冯禄那兔崽子嬉皮笑脸的提溜个竹编鸟笼子站在廊子下,就蹙眉问:“干什么?”
冯禄看见皇后吓了一跳,忙搁下了鸟儿跪地磕头,“奴才不知道皇后娘娘在呢,奴才给皇后主子请安啦。”
太子探出头去,“你鸡猫子鬼叫什么?叫人掐了嗓子啦?”往他右手边一瞧,问,“那是个什么鸟?”
冯禄笑道:“太子爷吩咐叫奴才办的事儿倒忘了,甭管怎么,横竖是个好鸟。”说着进殿里打千儿,托高了鸟笼道,“您瞧瞧,这是只北鸟,学名叫胡伯劳。太子爷上回打赌赢了信公爷,让奴才上他府里把他的命根子淘腾来,奴才想信公爷的三房姨太太您肯定不感兴趣,还是这胡伯劳好,干净,唱得也好,就给讨回来了,临走还让信公爷心疼得直掉金豆子呢!”
太子笑起来,蹦下炕围着鸟笼子转圈儿。那鸟灰头灰翅,是个叫音的三色儿胡伯劳,太子问:“不是说是个苹果青吗?怎么又换成了三色儿?”
冯禄嘿嘿笑着说:“信公爷家的苹果青被敏郡王借去交尾儿去了,我怕苹果青到了敏郡王府上的百灵堆子里脏了口,回来叫岔了声儿,干脆就单请了三色儿回来。”
皇后在边上听得一头雾水,她对养鸟不在行,也不喜欢那些所谓的大爷爱干的破事儿,就对冯禄道:“猴崽子,你别撺掇你们爷学那些不上台面的东西,要让我知道了,仔细你的皮!”
冯禄缩了缩脖子,赔笑道:“奴才怎么敢呢!奴才是心疼咱们爷,叫太子爷好有点乐子。宗亲里的小爷们和太子爷同岁的,这会儿都在上虞处拿弹弓打鸦虎子呢,哪像咱能太子爷,肩上担子沉,整宿整宿地看折子,要是养个鸟,乏了也好解解闷儿。”
皇后一想也是,太子素日里有课业,有政务,下半晌还要听进讲,是怪难为他的,他要有喜欢的玩意儿也就不追究,由得他去了。
太子是面面俱到的性子,鸟来了,有了笼子鸟架,又张罗盖布笼罩、食罐水罐。吩咐冯禄:“这鸟吃软食,你打发人备上好的桃花雪洞罐来,一对一堂,花样要相同,回头拿来我瞧了再往里安置。”冯禄答应一声,麻利儿就去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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