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老太公狼吞虎咽肚子飞速发胖,撑开了衣衫,也揭开了事实。
他的肚皮似张破布被利刃划得稀烂,粗粗咀嚼的食物顺着破口淋漓而下。
老太公仍旧没死。
好在,阮家结识的那位本地人是个有能耐的,他不知从哪里得了个中详情,又给出了主意。
走窟窿城的门路诚然没错。
不过,想让没死透的活,自是寻法师还阳;但要让没活够的死,不该去寻煞神勾魂解煞么?
阮家人恍然大悟,忙慌去寻了供奉煞神的巫师,将始末裁剪道出。
巫师直言难办,老太公遭这一番折腾,戾气必然远超寻常死人,即便一时勾去魂魄,也难免会返家作祟,除非……
阮家人怕极了“除非”,可还是得配合搭话“除非如何”。
巫师道,除非老太公愿意成为法王座下侍者,借法王神威镇压凶顽。
阮家人个个为难,如今老太公半人半鬼神志癫狂,如何劝他回心转意。
巫师却道此事容易,老太公既已神志不清,可由亲属代为应承,只消大多数血亲订立契书、按下手印即可。
阮家孝子们大喜,纷纷签字画押,唯恐效力不够,甚至拉上了阮十七。
自古以来都是爹娘卖儿女,而今儿女们联合起来如何卖不得爹娘呢?
巫师业务熟练,动作很快。
阮家人动作却更快。
前脚送了煞,后脚就敲锣打鼓拉起棺椁去城外安葬。
队伍出清波门时,抬棺的阮十七回头张望,城头上的头颅早被取下,血污却浸入墙中,擦洗不去,留得大块褐斑分外惹眼。
方有所思,身子忽的趔趄,却是前头有人踩空,带歪了整个队伍。
棺椁由此翻倒,棺盖豁开。
里头竟空无一物!
孝子贤孙们连忙收拾好棺材,无人有诧异之色。
他们当然不会诧异,概因巫师早有言,老太公死得仓促,尘缘未尽,又添为法王侍者,可得阳世宽宥,容他节庆返家探亲,留得躯壳在家方便再叙天伦。
阮家人急着下葬,是怕事情反复,借着送煞下葬的流程,以鬼神背书,给老太公生死定性。
送了煞,埋了土。
如此一来。
死了活、活了死的阮老太公就彻底死透啦!
…………各表一枝…………
一场大雨突兀造访钱唐,街巷一下满了,也一下空了。
倒衬得盛和楼里愈发热闹。
乐师、伎子“咿咿呀呀”演唱着时兴的曲目;跑腿的伙计、斟酒的妇人伶俐来去;宾客满座,个个衣衫体面,出手阔绰。
可若瞧仔细些,在场宾客无不是青壮汉子,泾渭分明各自抱团吃酒耍乐。酒酣耳热之际,偶尔坦露出衣衫下的刺青,间或流露出恶形恶相。
曲定春穿行其间,憎恶、忌惮、敬佩……种种目光纷至沓来,他一概不顾,只杵着拐棍拖着残腿,步步登上楼梯,穿过飞桥,到了最高最好的“和”字雅间前。
雅间里,一张大圆桌上早已备好酒食,围坐着十来个宾客,衣着更是华贵讲究,可一一观之,“刀头鬼”、“石肝肠”、“饿鬼六”、“塞凤雏”……竟都是各坊市有名有姓的泼皮头头,其中不乏结有血仇的死对头,眼下却“和和气气”坐在了同一张桌面上。
江湖不总是打打杀杀,亦有坐下说话的时候。
盛和楼,就是说话的地方;今天,正是说话的时候。
曲定春杵拐欲前,门前两个汉子却架起臂膀。
“曲大莫非忘了规矩?”门里说话的是“塞凤雏”,人如其号,丑得吓人,他斜着一对三角眼瞅着曲定春手上拐杖,“盛和楼是说话的地方,哪个许你带家伙进来的?”
“直贼娘!”门外的曲定春没言语,门里的“刀头鬼”看不过去拍案而起,“满嘴放屁!那是拐杖!”
“拐杖怎么?拐杖就打不死人?”
“一条棍子也能吓破你的丑胆。”“刀头鬼”抄起一根啃净的羊骨,“这玩儿近来也杀了不少人,予你这丑鸟拿去防身。”
作势欲掷。
可“塞凤雏”轻蔑一笑:“你敢在盛和楼动手!”
“刀头鬼”一口怒气登时呛在胸口,手里羊骨扔也不是,放也不甘。
“刘兄弟。”
曲定春喊住他。
点头。
“多谢。”
把手里拐棍塞进门口喽啰怀里,目光沉沉刺进房里。
酒桌主事人位置上,一身蜀绣锦袍的牛石比先前富态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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